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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九大清早就被周煜昌塞了一肚子闷气,好在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素养的人,不和小人一般见识,她清了清嗓子,“先生,我若是做账累了,闷了,困了,可以四处走走,休息一会么?”
“既然交给你了,你自己安排就好,不用事事问我。”周煜昌手里握着那本账册,随口应和着转身便走。
“先生,这活儿可就工程大了,你给定个时间,小九什么时候做完才好?”杜小九又问,她可不傻,干活之前先问工期,省得又被他挑三拣四。
“无所谓,你什么时候做完都好,总之做完之前不要来找我。”周煜昌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脸,已经转身朝院门口走去,他就不信她有天大的本事,三天两天就能做得出来,她要真有那本事,他把“周”字倒过来写。
谁知杜小九也跟了出来,一面还笑嘻嘻地,“既然先生不急,这活一天两天又做不完,那就等小九心情好了再去做,阿不!我们先去各院里逛逛,打声招呼,这赵府还真大,我昨天刚到,各院里都还不熟,有你带着,我就不怕迷路啦!”
杜小九看上去像是心情很不错,招呼着阿不给她带路,她反倒抢在周煜昌前面先出了院子,撂下目瞪口呆的周煜昌站在原地发愣。
周煜昌发了好一会呆,这才回过神来,这丫头还真是与众不同,换了别的丫头,这会子只怕正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屋子账本前哭鼻子,她倒好,做不出来,索性不做了,她怎么就是如此特别呢?
再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从乡下逃难出来的平常丫头,越看越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无论是相貌还是品行,或者气质,甚至是和他斗起心眼儿来的小性子,都是那么让人觉得充满了吸引力。
周煜昌想不明白,自己一向是个冷静且理智的人,怎么会被这个杜小九惹了满肚子气,而且从来不喜欢和人斤斤计较的他,现在居然和她斗起了小心眼。
他握着手心里的账册去见邱娴芝,而这账册就是昨晚杜小九帮他做好的那一份,他后来看了看,账目做得又细又清楚,整理得井然有序,他也就懒得再做一遍了。
今天已是六月底的最后三天,按往常惯列,已到了将下月府上各院开销账目送报大奶奶签字、发领的时候,他来到仁益堂上,看见邱娴芝已经喝过早茶,正坐在堂上等着他。
周煜昌将手里的账册递给邱娴芝过目,自己退到一旁,在侧边的小茶几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不待邱闲芝张口寻问,他先回道,“这账是九儿昨晚帮着理的,九儿理账确实是把好手,大奶奶真是有眼光,只花了二两月钱就请回个能干的账房先生,这还真是赚了。”
“不止,我看这丫头将来有出息得很,先生是个明眼人,现在生意不好做,家里头也是各项琐事,惹得我心烦,我把府上的事连带着各铺的生意可都托付给了你暂为打理,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一番苦心!”邱娴芝最近也是确实累了,身体熬不住,才有了这种想法,虽然大部分事情都托由周煜昌替她出头打理,但背后凡事还是得由她来作主,发号施令。
“大奶奶放心,煜昌虽然年轻,但自幼饱经风浪,又有大奶奶坐阵,赵府生意只会蒸蒸日上!”周煜昌说了句客套话,心里却在琢磨着邱娴芝上面那段话的意思,她这是要重用杜小九么?还是有什么言外之意?
想了一会,他还是不敢确定邱娴芝是什么心思。
邱娴芝翻着账册,看见字迹与周煜昌字迹不同,应该是杜小九做的账没错,她笑了笑,也就没有再往下看,取过旁边秋桐递来的笔墨,在账册后面签了字,又按上自己手印。
秋桐收好笔墨印泥,将签好的账册交还给周煜昌,“先生拿好,回头就可发月用了。”
“眼下有件事正要和先生商量,我见这几天徽州府的灾民多了起来,这些人手头拮据,无钱买米,我赵家粮油铺子里最近生意也一直清淡,我原想着降些价钱卖了,但粮油行里各大商家都不同意,说这么一降,就会打压行价,眼下物价又涨得厉害,卖与不卖,都是亏本,倒不如拿些出来开个粥铺,救济过往灾民,也算是桩善事。”邱娴芝慢慢说着,“这外头官府不也早几个月就贴了赈灾的告示了嘛!”
大旱三年,米价疯涨,进货成本也翻了数倍,就算照着最低的成本价来出售,还是有许多百姓买不起大米,大米压在库里,既占据着资金,又白白喂了米虫。
做商人的,最见不得的就是把能生钱的东西烂在库里。
她和赵纪荣商量了一次,原想贱价卖出,换回些银子,作为生意的本钱,可行有行规,帮有帮律,粮油行的众位粮油商人坚决不肯,还指责赵家是以低价贱卖来打压同行,强揽客源,目无行规,可恶可恨,此系奸商不法行为。
于是,她这提议也立即被粮油行会的会长马占明给驳回了。
为了赌这口气,邱娴芝和赵纪荣一合计,干脆拿出一部分存米来开个粥铺,索性就赔了那些银子不要,赵家也要争个脸面。
“大爷知道么?”周煜昌淡淡问,先不置可否。
“大爷又怎会不知道,别看大爷最近精神倦怠,身子可还硬朗得很,他就是过久了富裕日子,懒得再打理生意而已。”邱娴芝慢吞吞地说着。
她说的越慢,心里想得便越多,但她还不能让周煜昌看出来,也不能让家里任何一个下人们看出来。
大爷其实已经病了大半年了,起初病情还不怎么显眼,最近突然就加重了病症,令她烦心头痛,而周煜昌此时的表情也令她琢磨不透,她心里就更没有底。
周煜昌捧过丫头送来的茶,揭开杯盖小饮一口,思索了片刻,神色认真道,“大奶奶,容煜昌说句扫兴的话,虽然这也是大奶奶体恤灾民的一番好心,但这粥铺可开不得!”
邱娴芝没想他说出此话,她原以为他会大力支持的,当下甚是奇怪,“周先生,我施粥救民,这是好事,官府不也多次明说暗示地让徽州府商人拿出银钱来赈灾么?说是有粮的开仓,有钱的资银,我这么做有何不妥?”
“那事到如今,大奶奶可见城里有哪户大商家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了么?”周煜昌反问道,将茶杯放到手边茶几上,脸上又是那副不阴不阳的神色。
“这……”邱娴芝皱起眉头,这倒还真是没有。
不是说徽州府的商人就毫无半点仁义之心,而是事事一牵涉及官府,商人们便都大多止步退缩了,即便原有几个有意拿出钱粮来的,一听官府发了腔,也都立即缩起了脑袋。
“大奶奶,煜昌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商人从不做亏本无利的买卖,商人更要谨言慎行,忠守行规,你一人开设粥铺不要紧,必定惊动官府,作为榜样,强逼众人效仿,若有不从,誓必扣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加以打压惩治,岂不是害了徽州府的商人?”周煜昌尽自己所能,极力阻止邱娴芝开设粥铺。
这粥铺一旦开了,整个粮油行就要乱了套,市场一乱,人心自然会更乱。
邱娴芝没想自己一番好心反被周煜昌如此数落,虽然听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朝廷不是派发了赈灾的银两下来?官府又怎能强逼商人?咱们商人虽在四民之末,这开不开粥铺,救不救灾民,全看个人自愿,身为父母官,又怎能威逼利诱,强压众人?”
“大奶奶话说的是没错,退一万步讲,自古重农轻商,换了哪朝哪代的官府,咱们商人都是排在四民之末,官府要的是政绩,哪管小民死活,你不出头则罢,这一出头必定就是它砧板上鱼肉,你自以为出了口恶气,实则害人害己而已!”周煜昌尽力解释,还是希望邱娴芝能放弃开设粥铺救济灾民的念头。
无论周煜昌说的如何苦口婆心,最后邱娴芝还是叹了一声,“周先生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粥铺还是要开,不仅要开,我还要开到粮油行会的会馆前去,我就是要让众人看看,我们赵家是不是奸商,又有没有坏了行会的规矩!”
周煜昌见她心意已绝,也就不再阻止,站起身告辞,“大奶奶,煜昌还有事务在身,先去打理一下,既然大奶奶主意已定,也就不必再与煜昌商量了,煜昌告退!”
说着,周煜昌甩袖而去,貌似十分不快的模样,他心里确实不愉快,既然你邱娴芝已经铁了心,又何必要与我商量?我说的话你既不当一回事,从此也就再没有商量的必要。
二人谈话就此草草结束,也没有做出个定论,好好的气氛变成了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