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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怡小时候并不是个多乖巧的孩子,要说特别顽皮也不是,只不过和长姐穆婉相比,她更显得不学无术了些。
穆婉很小就懂得察颜观色,又勤奋刻苦,因此不论是读书还是女红,都深得先生的赞誉,自然也深得穆家夫妻两口的钟爱。
穆怡却更符合娇家的小女儿。
她总是坐不住,读书读的不成样子,刺绣也绣的七零八落,学了几年,绣出来的东西再怎么仔细辩认,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她小嘴儿甜,时常揽着穆夫人的脖子撒娇。
没人不吃她这一套,训斥她时,她就乖巧的点心,眨巴着澄澈的大眼,无辜又委屈,可怜又可爱的瞅着你,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背过人,该怎么淘气还怎么淘气。
穆婉很早就跟着穆夫人学做家事,穆怡却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即使是穆侯爷的盘算。
但穆怡的性子讨人喜欢,又不是长女,穆夫人对她的期望并不高。
穆怡很得舅母和几位表兄的喜爱,林暮阳是其中之一。因他与穆怡年纪最相近,没少伙着她登高爬树,下河摸鱼。
自然,也没少因此挨爹娘的训斥。那个时候穆怡就是他的小尾巴,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有好事她抢到前头,要挨罚了,她一准躲在他后头。
可那个时候他就喜欢护着她,纵着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提前给她准备好。
他最不愿意看到她流泪。小时候是真性情,大了就有所收敛,离他也有了距离,甚至是,喜欢上了别的男人。
穆怡的眼泪在林暮阳眼里一直都很值钱。如果可能,他真想把穆怡的眼泪收集起来,当成珠宝一样收藏。
别的女孩子、别的女人,哭的再文雅再好看,林暮阳都不屑一顾,只配他的“矫情”二字的评价,只有穆怡不同。
她从来都不在别人面前哭,只除了他。而且她哭的一点都不好看,也不优雅,眼泪鼻涕齐飞,永远脱不了小孩子的稚气。
那次在许家被穆婉算计,穆怡在他怀里哭的安静而惨痛,却是有生之年,她哭的最厉害的一回。其实他明白,穆怡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之所以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不在于她名声尽毁,她被人捉奸在床,不得不嫁给一个傻子,而是来自于亲人的算计和背叛。
也就是自从那件事后,穆怡许久都没能缓过来,流的泪越来越多,却再无昔年的放肆和无忌,都是隐忍的,痛楚的。
曾几何时,林暮阳希望穆怡不要哭的那么隐忍,他希望她把心中的苦闷宣泄出来,却不能。他逗穆怡笑,她虽然肯敷衍,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他情愿她哭的歇欺底理,甚至故意气她,可她却只是默默的蒙着被子,任凭眼泪流了一脸,却很难再发出声音。
之后她的身体便大不如前,她对人,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对谁都心怀畏惧,再也没有了无畏的勇气。
林暮阳的视线复杂的盯着脚边的杜霜醉。她哭的如此肆无忌惮,还真是让人可气又……羡慕。她凭什么呢?
想到她哭泣的缘由,是那柄叫做丹棘的匕首,林暮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若论可怜,杜霜醉只会比穆怡可怜十倍。穆怡被亲姐姐算计,到底只是名声尽失,可杜霜醉却是完完全全被夫家人算计的一无所有。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比穆怡还要无助、绝望?在被楼家人指派的劫匪堵在荒僻的山脚下,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又是怎么个心态?
穆怡承受不住,她郁郁而终,可这个杜霜醉却和一棵劲草一样,仍然这样茁壮的活着,真不知道是该鄙薄她,还是该钦佩她。
不过林暮阳不能否认,像杜霜醉这样的人,才更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
那柄匕首,于她而言不只是自保的工具,而是她对抗这个让她恐惧的世界的武器。也所以,她丢失了那柄匕首,她会和个疯子一样,连他都敢打了。
林暮阳动了恻隐之心,他伸手对杜霜醉道:“起来……”
杜霜醉不理他。
她哭的也差不多了,可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会儿只想坐在地上。她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可看在林暮阳眼里,竟隐隐多了丝笑意。她也老大不小了,要不是有什么意外,都该是孩子妈了,可她倒像任性的小女孩儿一样,还坐地上了。
林暮阳索性也蹲下来,盯着杜霜醉泪眼模糊的脸,道:“进去说。”
杜霜醉闷声道:“我要出去。”她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他就算拦她,也得等她回来再说。
林暮阳不解的道:“我说你别得寸进尺,给我一巴掌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干吗非要出去?你以为你能见得到许七?哦,对了,你想必也瞧出来了,他现在不是他自己,许七受了箭伤,躺在床上,至今生死不知,他现在是许家的世子爷,是穆家的女婿,你以什么身份要他见你?还是说你不介意做他的姨娘?做他的姨娘和做我的姨娘有什么分别?”
杜霜醉果然不哭了,用袖子抹了把脸,听林暮阳说完之后便嫌弃的别过头,道:“你可真啰嗦。”
林暮阳一挑眉,气道:“嘿,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啰嗦有罪了?我哪句话不是为着你好?再说了,他可说了,那匕首是他送你的,现在你是你,他是他,你和他没一点关系了,总不能让我的女人手里留着别的男人送的赠物吧?他也算是为了你考虑,不然这事掀出来,林家压根容不下你。”
他忽然发觉,他很久都没这么贫的说嘴了。
杜霜醉也不是任性的人,林暮阳说的这些,她自然都能想得到,可只是一想到那柄得而复失的匕首,她就有些不甘心。她紧紧攥着拳头,愤愤然的转向林暮阳,道:“亏你还敢说嘴,他怎么进来的?又怎么拿走我的贴身匕首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人吗,怎么你还能让别的男人近身?”
提起这事林暮阳就恼羞成怒,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呢,杜霜醉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敢倒打一耙。林暮阳嗤笑道:“我哪知道你和他一样的疯。你也是,好好的女人家,身边戴什么不好,怎么偏就带了一把利器?”他一扬手,道:“你也够狠的,我若躲的慢些,这条手臂就作废了。”
想起那夜,杜霜醉眼神落到林暮阳略微鼓起的手臂上,没有一点羞窘,只有幸灾乐祸,她毫不隐晦的道:“活该,你欺负人,难道我就由着你欺负?再说不是血债血偿了吗?你还心有不足?”
林暮阳一直盯着杜霜醉的脸,发觉提到暖昧的那夜,她没有一点难堪的小儿女情态,不由的在心底叹气。看来,他在她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
可这会儿的杜霜醉总算让他顺眼些。
他固然喜欢柔顺乖巧的姨娘,可他不喜欢假模假样、和套着厚重面具,伪装自己的杜霜醉。因此他并不恼怒,反倒扬唇笑道:“你还真是够……刻薄的,和我不遑上下,也行,上次那事咱俩是两不相欠了,可现在呢,你能不能不折腾了?”
杜霜醉垂眸不说话。
林暮阳逗她:“不就是把破匕首吗?你要是真这么想要,我这里也有……”
杜霜醉抬起眸子看向林暮阳,却欲言又止。林暮阳没能忽略她眼里闪过的欣喜,继之的失落。
杜霜醉咬了咬唇,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杜霜醉挺好哄,这是林暮阳对她的评价。他说要给她挑匕首,她果然就不再在地上赖着,自己站起来,迈步就要走,一双眼睛还渴望的盯着他,好像怕他会反悔一样。
这个时候的杜霜醉有点像想要吃糖的孩子。
看的林暮阳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可以想像,真的她拿到了可心的匕首,脸上一定会带出发自内心的笑来,就和当年的穆怡一样。
林暮阳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杜霜醉一回,嗤笑道:“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就这么个狼狈模样就敢跟我出去?”
杜霜醉倒是难得的露出窘色,却迟疑了片刻,道:“你稍等。”
林暮阳盯着杜霜醉飞快的回了屋子,盯着她裙子后面的尘土,克制的握紧了拳头。他特别想上前替她拍拍浮土,闭上眼,全是穆怡的模样。
这几年,他一直在努力回想他和穆怡的种种,可越是想记着,却忘记的越快,到最后,那些明快的记忆都不复存在,只剩下穆怡惨淡的隐忍的哭泣和临死前枯败的腥红。
穆怡爱哭又爱笑,每回摔倒,都是他边笑边扶她起来,嘴上总是想方设法的逗弄她。她哭不是因为摔的疼,而是被他嘲弄讥讽气哭的,可他又最会哄人,替她拍去浮土,再替她理理衣裙,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新鲜的小玩意,穆怡就破涕为笑的又追着她叫“表哥”了。
林暮阳沉沉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