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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初秋时分,天气转凉,官道两侧的农田里却是一片金灿,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预示着农户们即将迎来一个大丰收。
“怎样?这北地的风光是不是与江南不同?”
官道上,一辆外表看似平常,实则内有洞天的马车正缓缓的行驶着。车厢里,一个身着月白色细麻广袖长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包裹了厚厚棉絮的车厢壁上,手里拿着个茶盏,轻啜两口,与对面坐着的少年说道。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同样款式的广袖长袍,头上戴着儒巾,身量颀长,五官清秀,尤其一双黑瞳格外明亮闪烁。
他正守着个红泥小炉,小心的看顾炉上的热水。紫铜小壶里煮着的可不是寻常井水或是河水,而是他们上个月路过济南府的时候,从趵突泉取的泉水,专门给先生烹茶用,炉上这壶里的已经是最后一壶了,他自是要万分留意。
跟着先生和师母出行近两年了,他已经非常了解先生的秉性,随性不羁、洒脱恣意,且脾气直率,有个什么不满,他会立刻发作。
待发作完了,胸中的怒气也就顺了,再睁眼,又是个清风明月般的儒雅名士。
当然,说得难听些,就是先生这厮脾气忒大,一个弄不好,就是平常最宠爱的小徒弟,也会往死里训。偏他口才还好,训起人来引经据典,半个脏字都没有,却能让爱徒有种‘自己罪大恶极、恨不得以死谢罪’的冲动。
有了这样悲惨的经历,身为小徒弟的少年,自是要更加细心、周到的服侍先生和师母。
男子的话音方落,坐在他身侧的美妇先开口了,道:“确实不同,且风俗世情竟也有些与江南不一样呢。难怪古人崇尚‘游学’,这出门确实增长见识呀。自清。你说是也不是?”
少年闻言,忙抬起头,笑着回道:“姑母,您说的极是。侄儿此次出来,堪堪两年的时间,却增长了许多见闻。以后再写文章,也不会‘言之无物’了!”
“言之无物”这四个字,是先生送给他的评语,当年他参加完乡试,刚回家便把答题的文章重新默写了一份交给先生斧正。
先生看完后,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尚可’,第二句便是‘夸夸其谈。言之无物’。
得,先生这是对他还是不满意呀。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考完乡试、顺利考中举人后,他并没有像家里、同窗激励的那般去继续考会试,而是重新关进书房。继续跟先生读书。
而先生呢,却以‘不想教出一个书呆子’为名,建议少年去游学,他们夫妻跟着一起前往。
少年从心底里信服先生,对他的建议,自是一百个赞同,当下便说服了家人。火速打包了行李,准备了出行物什,欢欢乐乐的跟着先生、师母一起四处云游去了。
短短两年时间,他们从南到北,一个府一个府的行进着,遇到风景好、有古韵的城市就多停留几天。三个主子并一干奴婢,一行人悠悠哉哉的逛了大半个周朝疆域,足迹踏遍了北地的山山水水,慢说是少年了,就是先生和师母也平添了许多见闻。
若不是想着明年的春闱。他们估计还会从被往南,一路溜达到岭南去呢。
“呵呵,你个臭小子,倒是个记仇的。”
男子放下茶盏,斜睨了徒弟一眼,凉凉的说道:“不就两句考语吗,竟给我记到了现在。”这小子,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
少年却故作正经的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学生牢记先生的考语,并不是为了‘记仇’,而是想时刻鞭策自己,切莫得意忘形,须知学无止境,学海无涯……”
“……”看着学生清秀俊逸的小脸上写满认真,仿佛一个读死书的老学究,男子很是头疼,立刻做投降状。
美妇轻笑出声,伸手点了点少年的白净光洁的额头,道:“你个小促狭,哪里还有半点举人老爷的气派?”分明就是个顽皮的小少年嘛。
少年头一歪,一改脸上的肃然,笑嘻嘻的说道:“还是姑姑了解我。嘿嘿,什么举人老爷,不过是侥幸而已。”当时中举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加上曾经的小三元身份,顿时被人赞为‘神童’。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才不是什么神童,考秀才的时候还能说是知识扎实,考的名至实归。
但考举人的时候,却是先生事先猜中了几道考题,考的有些取巧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遭,他才没有听从一干人的鼓噪,为了个‘大周最年轻的进士’美名,再接再厉的去考进士,而是收起所有的得意与浮躁,乖乖的跟着先生和师母去游学。
男子却点点头,满意的说:“你能这么想很好,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记住,你谢自清是我王承的学生,能十三岁考中举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做的文章好。”
他是猜中了几道考题,可那文章却是学生自己做的,并没有找人捉刀,也没有作弊,所以,学生的举人功名完全是靠他的真才实学考中的。
少年,也就是谢向荣,听了先生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恭敬的提起铜壶,给王承的杯盏中倒了七八分满的热水。
与沸腾的热水遭遇,嫩嫩的茶叶慢慢的舒展开蜷曲的身体,缓缓漂浮上来,而一股绿茶特有的清香慢慢飘散开来,整个车厢里都是淡淡的茶香。
谢穆青,也就是那美妇,笑着看师生两个无声的交流着,清艳的脸庞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五年了,她嫁给表兄已经五年了,这一千八百多个日子,竟是她生平最快乐、最幸福、最充足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她有心意相投的夫君,有可依可靠的家人,有乖巧听话的学生……太康的种种早已淡忘,仿若是上辈子的事。哦,对了,还有那个与她‘臭气相投’的小丫头。
想到那个小丫头,谢穆青唇边的笑纹加深,道:“两年不见,也不知道妙善怎么样了,向来定以出落得愈发美丽可人了吧!”
提到心爱的妹妹,谢向荣也满是怀念的说道:“是呀,妙善原就长得好,现在定然愈发好看。”到底是个青涩少年,夸起女子来,哪怕这个女子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好意思用一些华丽的辞藻。
王承却一脸坏笑,冲着爱徒挤了挤眼睛,为老不尊的说:“你小子不止在想念妹妹吧,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调侃意味十足。
谢向荣不知道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故意装傻,竟直接点头,“那是自然。我离家两载,时刻不忘家中亲人,像我曾祖母啦,姑祖母啦,父亲啦,小弟啦,哦,还有大伯母、二妹……”
掰着手指将家里的亲人数了个遍,甚至连不受他待见的万华堂都点到了,就是没有说出王承暗指的那个人。
王承瘪瘪嘴,心中再次默默吐槽:这个臭小子,真不可爱,竟然学会跟老师我装傻了。
谢穆青看得好笑,摇头道:“你们两个——”一个为老不尊,一个顽皮促狭,真是对天打雷劈的好师徒呢。
不过话题扯到了周安然,谢穆青也语带感慨的说道:“先太子去后,圣人一番大病,足足几个月,京中颇有些乱象。幸好圣人终于熬了过来,但任谁也没想到,他老人家病愈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书,竟然是要册封皇太孙。唉,这道诏书一出,不止多少皇子暗恨扼腕呢。”
王承接过妻子的话头,笑道:“册封皇太孙也好,他毕竟是正子嫡孙,也是件喜事哪。”
谢穆青不自禁的瞥了谢向荣一眼,接着说:“是喜事,普天同庆呀,所以才会大赦天下。”
而那年因为国库案被抄家流放的勋贵们也都获得了赦免,虽然没能发还爵位,但好歹不是戴罪之身了。
其中就包括襄阳侯周家。
周家刚刚被赦免的时候,谢嘉树做主,王承做冰人,将周安然说给了谢向荣正好满一年。
随后,周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对谢家很是感激,襄阳老侯爷亲自写信,表示认可了这门亲事,还言明,待他们从西北回京时,会路过扬州,届时,他会亲自主持谢向荣和周安然的婚事。
只是后来周家的老夫人在西北染了重病,不好立刻上路,正好周世子欲投军效力,想立些功劳,一家人就又在西北停留些日子。
直到两个月前,谢家才接到周家的来信,说是他们已经启程,约莫八月份能到扬州。
谢嘉树一接到亲家的信,立刻给云游的王承一行人写信,催促他们快些回家。
原本王承三个想一直玩到年底,接到谢嘉树的信,知道婚事要紧,这才草草打包了行李,快马加鞭的赶回扬州。
好吧,看着他们一行慢悠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快马加鞭’,但王承是个有算计的人,嘴上虽总是拿学生开玩笑,但心里却早就盘算好了路程,断不会耽误了学生的大事。
相较于王承他们的‘优哉游哉’,有一支人马才是真正的快马加鞭的朝扬州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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