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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瑜剑眉一扬,微笑着点了点头。碧落清了清喉咙,瞧着江水,悠悠地唱了起来,正是那首她在昭南溪上总唱的《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
乔瑜面上含笑,侧耳倾听,兴趣盎然,听到碧落最后唱到第二段“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两人一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曲里的女子,在江上见到客人,便迫不及待自报家门,真是率真。”乔瑜轻笑道。
碧落晓得他暗指自己初到曲靖见到他时,心中也是那般惶急,在他身后表明心迹,不禁也闷笑着道:“这男子也直率的很,借口说两人不曾青梅竹马过,可其实却是想告诉这女子,自己与她相见恨晚。”
“嗯,这男子到比我率性多了,不似我这般畏首畏尾……”乔瑜又轻笑道:“我记得最后几句是……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
“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碧落也接着念道。可念得一字比一字轻,到了那个“重”字,竟含在了口里,难以念出。
两人再笑不出来。乔瑜默然点头,轻声道:“这三江五湖,确实风急浪涌,好在有邱兄,此后会护着你,你也不必再怕了。”
碧落淡淡一笑,却不接话,只垂着眼,靠在树上,片刻才道:“今日南风熙和,已将前几日暮江上的杀气吹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似的。乔瑜,这暮江湍流不息,曾包容了那么多事情,它自己却无人可以倾吐心事,你说它可会觉得寂寞?”
乔瑜仰头望天,天色仍明,夕阳仍在,可天上一弯乳白色的月芽已然萌现。他叹道:“世上或许再无人晓得它。不过天上那轮明月,曾同它一起见惯离合无常。或者也曾算是相知过一场。”
“可这一江一月之间,终究有那浩茫的天地,将他们隔开。”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它们自然晓得要为自己留了一个余不尽,如此才能叫造物不来相忌,鬼神不来相损……”
碧落心口微咽,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相顾无言,只站在这垂柳下,共望着这奔腾而去的暮江。西南风吹来,将江边的芦苇花儿吹的纷纷扬扬,好似白雪飞遍长堤,可两人却都如视若不见般,兀自立着。
过了许久,乔瑜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瞧着碧落。她双颊酡红,眉目如画,雪白的芦花都沾到她头上,盖住了她的秀发,好似为她披上了一层白纱。
那日在乾极殿前,碧落滑坐在台阶上,也是这般满身都是白雪,却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便想为她掸去头上的芦花,而碧落也恰好伸手到了耳边,两人的手不自觉一碰,竟都微微一颤。
碧落放下了手,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乔瑜,你的心中,可会有一刻,只有我一人,没有青鸟?”
“青鸟?”乔瑜突地一怔,眼中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他便醒转过来,不由得微微一哂。可他这一刻茫然,于碧落却胜过千言万语。碧落顿时眼睛一亮,秀波流动,光芒耀人,胸口便如有人放了一把烟花,“砰”的一声,照见四方皆是绚烂。
她扶着柳树,踮起了脚尖,在乔瑜的耳边极轻极轻地说了几句话。而乔瑜静静地听她说完,眼中竟有波光涟涟。他胸口起伏不平,只是凝视着碧落;而碧落,亦浅笑回望着乔瑜。
他伸出手,想要去掸碧落秀发上的芦花,碧落却忽然一抬手,握住了乔瑜伸来的手,轻轻地按了下来。
“不要动,”她微笑着,眼里俱是欢喜的水花,“这样便好。”
乔瑜手又一颤,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反手抓住了她,手一紧,几乎要将她拥入怀里。可终于心志一坚,轻轻说道:“这样也好。”
他放声而笑,放开了碧落的手,翻身上了停在一边的黑马,纵马离去。而碧落,亦面上含笑,牵着马儿,踩着遍地芦花,缓缓而归。
这生离死别之事,确实曾叫人煎熬不堪。可既曾对你一见钟情慌张失措地爱了,又曾对你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今时今刻,又怎么不笑着慷然别离?
更别论分离之前,已晓得两心相知,心愿尽了,相偕已至白首。
※※※※※※※※※※
夕阳斜斜穿过乾极殿的窗棂,照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下。夕阳下,软榻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青衫老者;榻前的凳子上,另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他的右手搭在青衫老者的手腕上。而一名紫衫女子在一旁,双眼紧紧地盯在老道的面上。
不消片刻,老道将道袍一整,站了起来,转身要出殿。紫衫女子有些诧异,上前拦住他,叫道:“师公,你怎么不写方子?”
“写什么方子?”老道冷声道。
紫衫女子低声道:“你瞧了病,自然要留条方子治了病才好。”
老道又瞥了软榻上的青衫老者一眼,冷声道:“神仙难救,开什么药?”
紫衫女子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他不过是吐了几口血,你医术高超,宫里又有的是珍稀药材,怎么会救不了?”她已经硬忍了脾气许久,如今再强按不住,忽然冷笑道:“莫不是你医术不行,开不出药方,才借口推托吧?”
老道闻言,不怒反笑,他未理睬紫衫女子,径自走到皇帝的身边,毫不客气便高声道:“我瞧你梅花针如今使得也不错,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医术行不行?”
皇帝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对着紫衫女子道:“心儿,别难为关先生。朕不过是籍着诊脉,想再见青鸟的师傅一面,也好谢谢他对瑜儿的一番教导。”
“你莫要叫我师傅,我受不起。”关至臻指着皇帝,胡子一吹,几乎要发起火来。可他指了皇帝许久,终于垂下了手,只哼声道:“少黧与《白云》曲,都是她爹爹为她庆生而作,她既然嫁给了你,如今到了你们姓乔的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
“朕认出了少黧上的云字,又听瑜儿形容师傅的相貌,心中便有了分数。可师傅是如何认出瑜儿的?”皇帝笑问道。
“你那儿子长的像你,可那脾气心思,便连写的那一手字,都同青鸟一模一样,老夫也是一念之差……”关至臻出神了半晌,突地叹道,“西王母候穆天子而不至,这《白云》曲一曲成谶。老夫后来一思量,只怕也会害了乔小友,可惜已经后悔莫及。”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父恸子偿,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叫他是朕的儿子。”
关至臻一愣,两道扬起的白眉斜斜地挂了下来。他欲言又止,转身对着章清道:“他把玩了这梅花针近三十年,如今便是老夫来使,也未必比他用的更精妙。能不能救,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师傅说的是,”皇帝颔首道,“能撑到现在,朕已经平白赚了不少时日了。”
关至臻回身看着皇帝,半晌才叹了口气:“从前青鸟便总说你,最晓得这不语不愁不喜不怒的道家养生之道。似你这样自幼习武的底子,若一直谨守,怎会至于此地?如今你心脉枯竭,都是自作自受。”
皇帝淡淡一笑,沉默了许久,才瞧着窗外天上浮云,缓声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他身为帝王,自负一生,此时却说自己不过市井流徒一般,放不下情爱之事,以至于油尽灯枯之地,岂不叫人觉得可笑?可他言词凄怆,分明是相思入骨,无奈已至极了。
关至臻轻哼了一声,手一伸,停在桌上的大黧立刻振翅,扑楞楞地飞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瞧也不瞧皇帝,便出了乾极殿去。而章清,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也再不阻挡,只是静坐了一旁,念着皇帝说的这句话,若有所思,浑然忘我。
乔瑜与碧落前后到了乾极殿外,正要叫丁有善通报,恰见到关至臻从殿内出来。乔瑜忙唤道:“师公,父皇他……”
关至臻眼一翻,正要回他。碧落却见到章清一步一步地从乾极殿里出来,碧落忙拉住她道:“阿清,皇上可瞧了病了么?”
阿清木然地摇了摇头,仍是举步朝外走去,碧落瞧她神情恍惚,只当她为了皇帝的病情发急。关至臻眉头一蹙,伸手握住了章清的手腕,两指微搭,便叹了口气,又在她的百会穴上按了一按:“又是一个自作自受的。”
章清被他一按,顿时回过了神来,瞧见了碧落与乔瑜,只轻哼了一声:“你们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走?”
碧落正想着该如何对她解释,她又淡然一笑道:“似你们这样一意孤行,我便是想帮你们,也帮不了那么多了。”
关至臻却冷哼道:“老夫从前便同你们说过:情爱一事,从来就是大祸害,清静方为天下正。可瞧来你们是压根都没听进去。”
章清面色淡漠,只微瞥了关至臻一眼,轻飘飘地便要下台阶而去。
“阿清……”碧落不知怎的,心中一急,抓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里?”章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晓得,可我再不愿住在这冰冷的地方。”
她面色茫然,便是不住在皇宫中,去了大江大海,又怎能学太上忘情,也不过是如一条涸泽之鱼,苟延残喘罢了。碧落只怕她出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回望着乔瑜与关至臻求助。
关至臻蹙着眉瞧着三人许久,深叹一声:“也罢,老夫与你们总算也有几分渊源……”
“这大千世界,浩茫事物,何必只拘在一个情字上?不如跟老夫走罢。”关至臻哈哈大笑,越过章清径自下了台阶。章清懵然片刻,忽地眼睛一闭,丢下了碧落与乔瑜,跟上了关至臻。
那关至臻已是耄耋之年,皓首苍颜,自不奇怪;而他身旁的章清,正当妙龄,亦是一头披肩的白发,随着他一起,两人襟袖飘飘,相伴而行,大黧飞在前面引路,就此朝着云龙门而去。
碧落瞧着章清离去,竟不悲不伤,反而满心欢喜,转身对着乔瑜一福:“故人皆去,我也该走了。碧落不敢惊扰皇上,只能请常明侯代为向皇上请罪辞行了。”
乔瑜默默地点了点头,碧落又道:“也请常明侯为我转告邱绎,我明日未时在晔香楼候着他,同他一起回嵚州。”
她再不管乔瑜,亦转身下了乾极殿的台阶,而乔瑜仍是微微点头,便进了乾极殿。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这道理,你我岂不是早已了然于心,又何需再多言。
就此,各行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