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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思看了看天色。如果到中午,守墓人还没有带着医生回来,那他就过桥去。
他希望宝刀活下去,还有慕飞。虽然慕飞一开始就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但也不该就这么死去。应该有人为他们再做一次努力。
简竹坐在他自己房间的幽影里,帽帷遮住了他的脸。
星姑娘又来找他了,点尘不惊的,双足一落地,自己都觉得好笑:“狐君啊狐君,我们是一路的,我来找你,本该都是套交情、论功绩才对。”
“然则姑娘这次来,又是问罪了?”简竹语气安然。
“嗯!”星姑娘把脸狠狠一板,“那块白玉,我已经拿在张邑露过脸。‘敲山’这一出,我已经做到了。‘震虎’这一折呢?”
“虎子已震。”
“可是虎子不走!”
“那是因为忽然来了这场病……”
“这场病都因为他们年纪还小,朝夕跟你这个妖精相处,沾染的!还不是你害的!”星姑娘一句快似一句。
“姑娘请客气一些。自圣人明帝远渡重洋,为我等大地划下十二城格局,城际立界碑,碑底至今有灵气逸出。人类察觉不到,我们兽类可以。而能沾染灵气、感悟天地至理、通灵变化、凝聚人形的,唯我狐类而已。焉知不是神明圣灵,分润在我们身上。你看不起我狐,莫非也看不起神明圣灵!”简竹话说得很重。
这最后一句指控,星姑娘也担不起。
她低头怔了一会儿,问:“你们狐,世上还有多少只?”
简竹不予作答。
“会不会只剩你一只了?”
简竹仍然不理她。
星姑娘清了清嗓子:“右夫人在派人找仲少君是真的。你得快点让他逃跑。不然以后的戏就不好唱了。牵连到你,我们抛了这商号,另换身份从头做起,也麻烦。我真不懂你容他耗着做什么!把小匪丫交他带走不就得了!死在路上——”
“宝刀姑娘病死在路上,岂不太便宜了?你这支仇债如此这般就算报完了吗?”简竹在帽帷里瞟了她一眼。
星姑娘双手握拳,眼睛里已有泪光:“不然怎样?你牺牲你的灵力、道行——不知你们狐怎么叫那东西——救她回来,好让我慢慢儿折磨她?你、你、你是打算,真到万一时候,要救她回来?我要叫你现在就杀她,你听不听!?”
太阳已接近中天。
阳光越是明亮,房间里的阴影,就显得越黑暗。简竹徐徐回答:“我狐为畜,畜类只知饲主而已。定当从命。”
星姑娘吁出一口气。
是她取人血救他回人间。她是他的饲主。他永远脱不出她手掌心。
“……知道你的心,我就放心了。讨债原也急不得,慢慢儿来罢!”她破颜,嫣然一笑。
远处,忽爆起一片沸腾人声,如雷碾过。
是云晓河夹岸的人们,欢声雷动,守墓人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背着刘医生,从桥那边走过来,高高托着刘医生,没让他沾一滴水。走在桥上,他一步都没滑。往这边来了,水又越淹越高了,他再次把刘医生托高。水淹到他的胸,他双臂铜浇铁铸般高举,像托一只小鸡雏似的,把刘医生托在掌上。他答应过,不让医生沾一滴水,刘夫人才放人。他遵守他的承诺。
这边的人们都醒过神来了,忙着趟水接应,七手八脚把刘复生接过去。刘复生回头叫:“我的药箱!”
他的药箱掉在水里,还好,没漂到河中,还在沿岸这边,可以走过去拿。守墓人就走过去。
上流一股大浪挟着新的碎冰,猛如狮虎扑过来,哗!足足扑倒了十来个人。这些人狼狈的爬起来,互相叫着名字,确定平安。其中一个离河最近的人,怀里抱着药箱。在浪扑过来时,这箱子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直捅到他手臂上。他想,应该是浮冰推的,真巧了。
药箱交回到刘复生手里。河岸边此起彼伏的呼唤着一个个名字,彼此确认平安。
谁都在,只有守墓人消失了。
刘复生昏头昏脑给病床上两个孩子把脉。
孩子真是奇怪的东西,他想。有的病,譬如某种热病[1],大人都抗不过去,小孩子反而不会死。还有的病,大人云淡风轻,小孩子却完蛋了,譬如相思……
呃咳,最后一句是某个恶作剧的小精灵,忽然往他脑袋里开了一句玩笑。
总之,言归正传,孩子和大人的治法,是不同的。
尽管云晓河的漩涡似乎还在他眼前绕来转去,尽管守墓人的下落抓着他的心,刘复生毕竟是专业的医生,他手按在宝刀脉上一会儿,静了下来。
他的人生,一半在泥土里,一半在脉案中。拿起锄头,他也是个农民。他是农民的儿子。按着脉,微闭双眼,他会觉得自己的血,同病人的血一起跳动奔流。病人血气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少阴、少阳、太阴、太阳这些专业的名词,在他心中淡去,血管、经脉、五脏六腑,在他面前鲜明起来。紧、沉、促、实,一切变化,如听弦音而知雅意,叩树躯而知病虫。一场病是一场大战,金戈铁马,声闻于外,他按着脉相,揣知病患体内的战况。
他按着宝刀的手腕,足有半个钟点,然后张开眼睛,查看宝刀的脸色。他要求胡九嫂解开宝刀的衣服,查看宝刀的全身。他提问,胡九嫂告诉他情况。
宝刀血气凝滞,股下、腋下、喉边,已经出现了一些青紫,像是冻坏的人,像是尸。
她身体上有一片一片的红疹。
刘复生询问宝刀和慕飞的发病始末。山乌槛的人告诉他。
刘复生手指按上慕飞手腕时,已经是半个钟点之后。
他按慕飞的脉,半盏茶还不到,就放开手,又解开慕飞衣服看看,就开药了。
胡九嫂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医生看宝刀看这么久,看她的儿子就这么短?
她不替自己儿子争、谁来争!
刘复生刚去开药箱,她就追着问了:“医生,你看好啦?”
陪着点笑意,给医生面子,笑意下头的焦灼不满,浓浓地往外透。
刘复生“呃”了一声:“看好了。”
立刻就有人问:“那么他们算是什么病啊?”
这问话的,是街尾布店桑果酒铺屈老板,每年拿桑树上新结的果子酿入酒中。青桑果酿的,叫青桑酒,酒品清新,有种动人的酸味,饮惯的人说,一闻见这味儿,口水就自己咕嘟嘟往外冒了。紫桑果酿的,叫乌桑酒,酒品芳醇,被戏称为“乌大嫂”。有那二流子品评青桑酒和乌桑酒的区别,就是闺中小姑和盛年嫂子的区别。猥琐固然猥琐,男性酒客都会心而笑,持杯大快。酒铺里又有二果合酿的,正经名字叫“双桑酒”,因有了二流子的批语,酒客们都叫它“姑嫂酒”,滋味丰饶,摇曳生姿,独树艳帜。
这酒铺,是张大佬的产业,屈老板不过是看门的。张大佬与山乌槛不和,屈老板跟大佬一条心。山乌槛有事,屈老板乐意看热闹。
但他今天来,可不是光为看热闹的。
原来山乌槛原来请的本地医生,经常钱不凑手,向屈老板长期借贷。他生意不好,就是屈老板本息收不上来。屈老板把他视为自己养的一只绵羊,一定要吃得好、养得壮,这才能剪毛!谁不给绵羊医生喂食,就等于损伤了屈老板的财产,屈老板要代家畜出头。
山乌槛的两个孩子,绵羊医生本事不济,看不好,这也还罢了。偏有多嘴的女人,提什么乡下医生。又有那憨蠢傻缺的守墓人,跟真的一样,发大水,像请神仙一样把人家请来!宣传声势造足了,两个孩子医不好还则罢了,一医好,刘复生“草根神医”的金字招牌岂不挂定了?这一带还有绵羊医生刨食的机会吗?
绵羊医生躲回家里痛哭,屈老板跺脚骂了声“不争气的!”亲自来看。
正为着守墓人闹下这么大动静,桑邑的八卦份子,一半留在河边,活等着见人、死等着见尸,还有一半就都拥到了山乌槛,等着看乡下神医露一手。
屈老板跟着这些看热闹的一起进了山乌槛,仗着脑袋尖、动作灵活,挤到了最前面。刘复生情商低,没有敷衍好病人家属,胡九婶发声质问,屈老板眼睛一转,就跟着起哄,非要听听刘复生的见解。
刘复生回答说:“是中邪气,跟流感一起发了。”
屈老板顿时呛他:“前面医生本来就说是中了时邪,你说的也没新东西嘛!”
刘复生顿时讷讷的答不上来。他嘴笨。所谓时感发热,那种理论上的“邪”,和他把脉把出来的这种邪,还真不一样。但他读书不多,说不出来怎么不一样。
他先开箱子,拿药丸要紧。
屈老板尖着嗓子朝旁边人开玩笑:“这医生为了省个抄片儿,连方子都不开了?!”
说得尖酸,激起几声哄笑。
所谓抄片儿,是医生箱子里带了写方子的东西。原来一般的医生看完病,总得写了药,叫病人家里去药铺抓了来熬。病人家不一定有纸。出诊医生的药箱里,就自己备纸。但麻纸不结实,药箱拿来拿去的,颠簸揉搓,麻纸容易弄烂了。而且病人家属着急时候,可能把纸抓皱了、又或者急汗把字濡开了,药铺看不清,更要误事。所以有的医生药箱里备的,是薄瓦片。用灰白的细泥烧的,没有弯曲度,平平一片,墨写上去,倒是字迹清楚,用完了,把墨洗掉,还能重复使用。除了医生之外,食铺、杂货铺等地方,也都会用它,一般都用来开列商品名字,小伙计在手里一抄,跑来跑去抓药备货都方便,俗话就管它叫“抄片子”。这东西固然好用,毕竟是泥石的东西,有那么点儿份量,药箱里也不会放得多。屈老板拿这个开玩笑,冲淡了“神医拿药”的肃穆气氛,也掩藏了自己的担心。
刘复生没拿抄片子,屈老板心里格登一下,还真有那么点儿说不出口的担心。
胡九婶也担心。怕她儿子没死在病上,死在庸医手里。她问刘复生:“医生,这是什么药丸?”
刘复生解释,是他自己做的。祛邪补气。以前乡下有娃娃撞邪,他就是这么治好的。
“每个娃娃都一样吗?”屈老板飞出这么句话。
胡九婶怕的也就是这样!
刘复生只好笨嘴拙舌地竭力解释:补气在这种案例里,总是相宜的。祛邪各有不同,先下这个丸子,算个引子,他另外还有药:“蝎子草现在正嫩,采些来熬汤,在发毒疹的地方擦洗。千万别买陈年有毛刺的那种。这可以把疹给洗了。再买一些猴闼子粉。病人能吃东西了,先用粥水送这个下去,补补气。”说到这里,刘复生想起同行的面子也不能驳,照着道上规矩,给先来的医生留脸面:“从前的药,等我看看邪气稍许祛掉些,元气也补足了,可以继续喝。那个治流感还是对症的。”
听到他补充的场面话,屈老板脸上泛起含义不明的微笑。
[1]猩红热病,见茨威格《猩红热》:“小孩子得这种病容易好,但成年人却难逃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