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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达平生心爱之物有很多。
他曾经爱过一匹骏马,可是在他长大到可以爬上那匹马前,那匹马就老了。
他也曾经爱过一把宝剑。可是因为他对敌时太急躁,剑断了,在他臂上留下个永远的伤痕。
他更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后来这女人成了他的妻,春去秋来,他也不是厌倦了她,只是那份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升华为某种美德。就像坚持、隐忍、忠贞之类,与品格和责任有关,与心跳的节拍离得太远。
他还曾爱过一丛新开的花。但在那花还未谢之前,他就去赴了个朋友的约,并爱上了那里的清波绿漪。当他再回来时,他已经忘了院墙边曾有丛花、一并也忘了什么清波绿漪。
有人说公子达见异思迁、太过善变。公子达自己觉得不是的。不是他善变,而是世间万物跟不上他的脚步。
直到他女儿慧出生。
小小孩儿,日新月异,一会儿不见就长一些,越来越像他、有些地方却又全然不似他。
当然,任何孩子都是这样,见天儿的长,有的地方像父母、有的地方不像。可是慧与公子达……怎么说呢?公子达觉得像与不像的部分,都很奇妙,如风中小蛛牵着丝,微妙的搔着他心里的痒处。
他爱上了女儿。
这一点并不奇怪。公子达爱过太多东西。要博他的喜欢,一点也不难。
然而慧一直长、一直变,始终跟着公子达的脚步,这就太神奇了。公子达先还以为,会不会是因为他老了,所以脑子僵化了?为了验证这个担心,他到外头游逛了一段时间,结果发现喜新厌旧的功夫一点都没退化。看来并不是他有问题,而是老天厚爱他,给了他一份好礼物。
公子达心花怒放、全心全意的爱起了女儿慧。
他的爱,并不像华山夫人爱华山公子那种爱法。他对自己要求有多高、有多狠,对女儿都加倍。自己享受了多少,给女儿也加倍。
贵媛慧长到如今,眼界在诸贵媛、少姬们之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她享受过的东西,许多少姬都未必享受过。而她苦练出来的功夫,许多从小流血流汗的练家子、也仍然及不上她。
跟许多太自私的父亲不同,公子达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女儿总是要嫁人的,不可能长久的留在家里。那未免太浪费她的才能。
安城夫人来求亲时,公子达相当满意:他的女儿慧,就应该作少君夫人、然后作君夫人,她的孩子、也就是公子达的外孙,则作下一任的城君。
一想到自己的后裔会登上拜天台,公子达觉得自己一生都圆满了。
贵媛慧对此略有疑虑:“父亲,我嫁他,会幸福吗?”
“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公子达非常吃惊,“幸福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创造的。别人最多为你打造一个平台。我教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慧答道:“不敢忘。可是父亲……你曾说,我如果不嫁人,自己去闯荡出一番事业,不也很好?”
“那、那是有前因后果的!”公子达道。其实公子达根本已经记不清那话是什么时候说的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说过那样的话。他觉得女儿为难了自己,口气就有点恼羞成怒了:“要是没有配得上你的人娶你,你自己闯荡事业当然好!为父绝不会看着你把自己跟低等男人绑在一起,毁了一生!可是君夫人——”
“少君夫人。”慧纠正。
“说得对!城君夫人的宝座,要看你们夫妻的本事!”公子达瞪她一眼,“难道你还能找到比这更大的挑战、更辉煌的事业?!”
慧仍然试图提出一些不同见解,被公子达看出她不想嫁人。公子达逼问她不想嫁的原因,在逼问的过程中则明确表达了他一定要缔结这门亲事的愿望,于是慧妥协了……
在表面上妥协了。
暗地里,她逃走了。
她的逃跑,对公子达的打击很大。一向来只有公子达抛弃旧爱,哪里有他的心爱之物抛弃他?何况这次的损失,还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代替。他的血脉、跟城君的直系血脉结合、生下君裔、再登上拜天台——
慧不知道这对他的重大意义吗?她竟然逃跑!
“不不。”公子达反复对自己说,“她是不可能跑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逃跑。她是被人拐走的。对!我有很多敌人、很强大的敌人!他们见不得我成为城君的岳丈、城君的外公。他们要毁了我!”
一边寻找女儿慧,公子达一边寻找这隐藏中的可怕敌人。
华山公也在帮他寻找,暂时没有收获。
华山公被调遣去救画城之后,华城君才与公子达联络上,问他:“你还在指望华山公替你找回你女儿、挖出你的敌人吗?”
公子达保持缄默。他知道华城君与华山公的紧张态势。他的同情心在华山公这边,但也不愿意开罪华城君,所以只好保持缄默。
华城君笑了起来。大笑足有半刻钟之久。他一边笑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说:“公子达,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傻瓜。”
公子达不明白华城君指的是什么。但是在华城君笑意满盈的目光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很傻。他拼命思考,自己到底傻在哪里。就像在梦里,你感觉自己少穿了件衣服,身体有什么部位裸露在外,被人笑了。你低头,上下拼命翻找,一时找不到哪里没穿、哪里裸露。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华城君笑够了,才命令手下带上来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人、与一桶冰。
宝刀曾听一子,也即是华媛慧,说起那个动人的故事。有个树人,爱上她,一直在找她,足迹甚至踏上天华山,留下了冰中的絮语。
公子达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不过现在,他补上了课。
华城君的那一桶冰,好多块,都在融化,一边融化一边都在讲这个故事。
公子达听得很安静,手撑在膝盖上,指头把袍子都快抓破了。
冰化完了,华城君再叫那个人说话。
那个人也在讲这个故事,音调跟冰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大家都是聪明人,其他话就不用解释了,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谁指使的你?”
那人老实回答:“华山公。”
是华山公巧设冰块,诱惑贵媛慧逃婚、毁灭了公子达的野心,还假惺惺帮公子达找什么所谓的敌人。
公子达抬头大笑。
他也笑了整整有半分钟之久。
而后他盯着那个朗诵树人故事的家伙,问:“如果我是公子达,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他的目光如烧红的铁钩子一样利。
“杀了我。”讲故事的家伙顺畅的回答,“任何主子都会这么做的!小人当时也猜到了。于是小人逃跑了!”
他叙说了一个动人的逃跑故事,比树人的故事还要生动和曲折。他逃跑的过程那么艰辛、细节那么逼真,公子达简直没有理由不信。
但公子达还是夸奖他:“你真讲得一手好故事!我怎么知道,你这次讲的不是一个故事呢?”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讲故事的家伙掀开衣裳,露出胸膛,“小人的性命,并不是故事。”
他胸膛上印着一个掌印,上端漆黑,下端雪白。黑与白正在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蔓延。
曼珠沙华掌。
曼珠沙华是开在地狱彼岸的接引之花。
被曼珠沙华掌印中,即使是无常君这样的高手,也只能等死。
华山公武力值在整个华城,都属于巅峰高手,这并不是吹的。
会曼珠沙华掌的高手,全天下都没几个。此时,此地,恐怕只有华山公一个。
公子达眼睛收缩了。
如果是华城君捏造事实,让人诬告华山公……此人都已经快死了,难道还会听命诬告吗?
用命来告发的,应该就是真相了!
“小人还是被华山公打了一掌。”讲故事的家伙收拢衣襟,道,“蒙城君恩典,暂时帮小人延命,但再延也延不过十天八天了,公子知道,我生已无望,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告发那奸贼,让公子知道贵媛慧是怎么走的。”
公子达慢慢的朝后靠去。一下子,他好像老了十年。
“是啊,我知道了,她是怎么走的。”公子达慢慢道,“她是主动逃走的。”
就算被设计也好,贵媛慧总归是自愿走的。没有人拿刀子抵在她脖子上、或者拿迷药把她搞得人事不省。她是自动、自发的逃离父亲,砸碎了父亲的希望。
“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公子达道。
首先,公子达给他派出去的人下了新命令——从前他就派了很多人找贵媛慧,现在他派了更多的人,包括一些不择手段的人。而他的新命令也是:不择手段,无论死活。
既然女儿视父亲如鄙履,父亲也就不再视女儿如心头肉了。
女不女,父不父。
这道命令直接导致了傅琪从水里救起重伤的一子,护送去洪综面前,以自己为代价,要求洪综救回一子。
当傅琪保护着一子见到洪综时,公子达的手下也重新找到了他们,因洪综在,不敢擅自动手,送信回公子达,请求指示。
靠着骏马的四条腿,这封信在路上还要走很久。
公子达已经进行了第二件事:他护送华山公进京邑。
当到达京邑时,华山公终于成了一具死尸。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