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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纸作为印刷的载体的话太容易破损、赫蹄太容易变形、布帛太贵。以至于沈夔石怒急之下,随口叫了个“石头”作为载体。
石头当然是玩笑。但是要做到合理传播,载体必须结实、便宜,这是不能绕过去的。
宝刀的新纸,岂不是又结实又便宜?
新纸不衬墨,不能用作书法,但印刷岂不正合适?
张大佬感慨于简竹的未卜先知,立刻力邀宝刀加入他新开的纸坊!
如何将黄麻精研成浆的技术,张大佬已经弄到了。他弄到的不是本行中最精妙的工具与技术,造出的纸相当粗糙,但总算意思在,可供宝刀进一步研究。
宝刀道:“墨不行。”
新纸不吃墨。刻出的版子,涂墨印上去,墨就往外跑,容易弄得纸上一塌糊涂。
宝刀想到一个新东西,也是近在手边的:“绿华黛粉!”
那玩艺儿不是水、而是粉,沾在版子上,打到纸上,不会有墨水渗出的危险。
试了一下,还真行。
可问题是:这些粉打上去之后,如果摩擦,会被摩开,风吹得大一点说不定都会吹开。
“得用染料啊!”张大佬喃喃。
在安城长大的人,一遇到事情,当然都会立刻想起布料上的印染技术。布帛印染,安城独步天下。印点小纸,当然更没问题。
技术上没问题。就是成本问题。
安城的染料,是用来染布的,那价格必然的贵。
一本书要卖到跟一件彩画衣服那么贵,平常人就买不多了。唯那些买得起整箱整库衣服的人,才能置办书架。这样一来,书商仍然会审慎选择更加高贵华美的文本。市井文字仍然没有成书的可能性。
“好吧,便宜点的染料,跟中等质量的墨也差不多贵了!”张大佬盘算了一会儿,对成本控制基本满意,“咱们等着发财吧!”
就这样的成本,已经比市面上的帛书便宜,而且结实、能批量制作,能远超市面上一切书。张大佬耳边能听到当当当的算盘珠子拨响、眼前能见到哗啦啦的金元宝往下掉。
在这时候,简竹雪中送炭,让人运了一些低劣的染料来。
张大佬在未城开始印书。未城人大喜,热情挽留张大佬将这份新兴产业长留未城。他们已经打算把“黄麻胶印书”打造成跟“石板画”一样的拳头产品。
简竹吩咐张大佬:“说你要回安城,哄他们来谈买你的技术。吊起来卖!”给了一个价位“等他们出到这个价,就卖给他们。”
这个价位很厚道。张大佬凭借这么多年的商业眼光,相信未城人肯定会出得到。
按这个价位,张大佬其实是让利的。
他为什么要让利把胶印书技术卖给未城?张大佬想不通。但简竹已经树立了这样的信用:张大佬再怎么想不通,仍然觉得还是按简竹的吩咐办事比较好。
最初的一批书,毁誉参半。
诋毁此书的,说它根本没有任何书法艺术可言,是文艺的倒退。真正的文化人,必须买帛书……呃,完毕!
说这话的人,其实很想把“麻纸书”加上,因为毕竟帛书太贵了,有几个人买得起?
可是看着麻纸翻久了就散了的质量,人实在不忍心说这就是人类保存书画艺术的模范生。
再看看麻纸难免凹凸不平的脸、总难免带点黄的色泽,墨写在上头,实在也没有登峰造极的美观。在这种纸上,从写改为印,似乎,也并没有对艺术造成太大亵渎……
未城官方率先采用这种纸,作为农业发布信息、推广技术的载体。具体来说,就是告诉大家:天象事觉得这季度天气晴朗比较多,可以考虑多种些耐旱喜光的作物,现在开始多存点水以备不时之需。还有某某地研究出了一种新的薯苗,招合作者。某种耙有了革新的可能,附上图纸,希望集思广益。等等等等。
以前这种工作是用嘴来喊。像未城、画城边境警告难民们别随便越境吃植物一样。用嘴喊快、也比较省成本。
用了批量印刷之后,更快,比起雇人来说成本更省。未城官方拍板,很快的把这纸在全城推广,不但自己用得爽,也等于大打广告,很快各地订单来了。虽没决定下订单、但愿意来看看货的商人们也都赶来了。
订单大小、成交与否且不论,至少他们一入境,就给未城带进了水土。未城官方非常高兴。他们从张大佬手里买技术的钱,从这一项,就得到了大大补偿。
未城一片欢欣鼓舞,人们都觉得又会迎来大发展了!
审慎的意见仍然存在。未城的风气毕竟是比较沉着务实的。一样东西拿到手里还不算,要嚼到肚子里才算有。从胃到肠子详细分析过,才敢真正说有了了解。
所以,尽管商业上欣欣向荣的劲头已经出现,全民的狂欢还没有开始。
最具闯劲儿的要算赌场赌徒们,觉得很快可以跟着乡亲们一起发大财了,所以下注又可以更大一点,而且宝姑娘听起来运气真好!所以做成宝刀形状的吉祥物,挂在铺门口卖,每人拴上一把,下注前摸着祷告一番,听说是能行大运。
“我一点都不觉得骄傲开心好吗?”宝刀道。
“好吧,”张大佬想,一个姑娘家的名字被赌徒们摩在手里,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儿。
可是宝刀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张大佬就觉得事儿有点严重了。
他和蔼可亲的询问宝刀:“姑娘,你哪儿不舒服。”
“有很多地方想不通,别烦我。”宝刀口气挺冲。
张大佬觉得这姑娘人长了,脾气也见长!
“老子不伺候了!”他本能的就有这反应。
再转念一想,哪个有本事的人,没点儿臭脾气?这刚刚才靠宝刀赚了钱,往后说不定还得靠下去。
说什么纸里加胶就能做出结实纸?多少年了,现成的纸也有、胶也有,并不是她变法术变出来的,可在她之前,就是没人能这么想过。就算说拿着胶吧,多少成份、什么火候,就像烹饪美食、酿酒一样,现成的知道鸭腿上抹盐抹酱放到火上能做出烤鸭腿,不同的厨师做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宝刀就有这样的巧手,能把东西做好。
张大佬只好继续跟她陪笑:“姑娘为什么犯难呢?咱们这纸还不够好吗?要怎么改进、买什么材料。我给你去买!”
“也不全是……”宝刀说到这里,睨了他一眼,“张大佬,你真是张大佬?”
张大佬听得呆住了:“瞧姑娘这话!我怎么不是张大佬?这话怎么说起来的?”
“以前你脾气没这么好啊,”宝刀奇道,“以前你是个坏人!”
“我……”张大佬咽了口唾沫,把那不平之气都咽回去,重新和颜悦色道,“坐在不同位置上,说的话、做的事不一样嘛!做对手,我也许是个讨厌的对手。现在一条战线了,我可是个很好的帮手!”
言之有理。宝刀想,以前她刚出山,看到什么人和事,都赶紧记住那新鲜的样子,以为长了见识。没想到,这见识还不够用。人和事都会变。最初的印象也许变得分文不值。
“我要油。”宝刀说,“菜油、茶油、脂油、头油都要。要各种胭脂粉黛,都拣便宜的给我。多找些锅,全都要老的那种。还要各种花草。这时候这附近有的都给我。要新鲜的。”
她一声令下,张大佬立刻忙起来。
宝刀有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厨房,三个灶,三十口锅,三百来个小袋子,装着市面上能买的各种胭脂粉黛。另有三百来张抄片子,片子上放着花草,写着花草的名字,每片子一份,绝不混淆。
宝刀记得,以前在白龙寨,也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厨房。要给满寨人做吃的嘛!家伙怎么能小得了。
那时厨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厨师手挥目送、刀飞铲落,不一会儿,香气就飘出来了。
“厉害!怎么做的啊?怎么学会这么多菜的啊?”宝刀当时特别仰慕的问。
“谁能教我学这么多!拿着东西,自己想呗!”大叔答道,“就像天下本无招,拿着兵刃,非打架不可,就出现了招式。一些成熟的招式当然好,不过自己的摸索才是最重要的……”出了一会儿神,手忙脚乱把快焦了的鸡肉翻起来,“总之做了就好!”
宝刀如今立在她的工作室里,手挥目送、锅飞刀落,一般的气势酣畅、挥斥方遒。若有人仰慕道:“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该这样搭配?”她一定回答:“并不知道啊,就是试一下而已。”
厨房的大叔虽然跟着全寨人一起死掉了,他的那句话留在宝刀心里,传下来,得到更灿烂的生命。
这生命力并没有送给吃人为祭的简竹、也没有送给助狐为虐的阿星。它留给了宝刀。
人活一世,总要留下一点东西。并不光是水和肥而已、并不是某个妖精的祭品而已。像星星一样,它们明亮,风一吹就飘来荡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这样一说可真是很脆弱的东西。可是,天上永远有星星。人类美好的东西,消磨了一些、浪费了一些、损毁了一些,可终于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坚定的堆积下来。
如果真的有一个无情的神,他看到这样渺小如蝼蚁的群体、这样坚持的努力,大概也会有那么一点点感动吧?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