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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寒意来袭,风也比秋天时大出了许多,它总是显得很聪明,只要衣服有一丁点缝隙,就会马上找到并且立刻钻进去藏在里面。
广德楼经历过几次翻修之后,其实已经有些不伦不类,外观今古结合,内部土洋混杂。不过,大量保留的雕梁画栋和有些泛旧的大红灯笼依然能满足来这里的人的老北京怀古心理,比如说猴三儿这样的。
猴三儿作为资深老炮儿,对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戏园子门儿清,这些场所本身就很能让他们感觉到北京城还是北京人的城。
他跟了老穆的这几年,倒是真把老穆在当老大供着,大栅栏、天桥、三里屯以及北京城里其他的新老戏园子、会馆都被他请遍了,广德楼也不是第一次来。
广德楼里开着大空调吹暖风,室内的温暖和外面街道上阴冷的空气似乎强烈割裂了开来。老穆脱下皮风衣,猴三儿赶紧接过来挂在包厢的衣架上,顺便还抻了抻。老穆不是很喜欢冬天开空调取暖,他总觉得空调的热风始终和原本的干冷融合不到一起,使得室内的空气颇为别扭和生硬,远不如暖气给人感觉更像冬天。
父亲去世后,那几天老穆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治丧委员会和邢叔叔他们指挥着做这做那。笨手笨脚给父亲换上寿衣,那是一套暂新的老式军服,红五星红领章那种,就是军队内部俗称的‘三点红’。
大院干休所小礼堂设了灵堂,老穆规规矩矩守了三天。这三天里,从将军到工人,从中央到地方,来的人络绎不绝。老穆给每个人还礼,听着每个人的安慰。
穆叔的级别并不高,但告别仪式那天,殡仪馆最大的贵宾厅却安排不下所有的人。追悼会上,军队给了父亲极高的评价,这叫盖棺定论,父亲的遗体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
那一天,许多人泣不成声,姐姐甚至哭晕了过去,老穆代表家属向所有来宾表达谢意,稿子也是邢叔叔写好交给他的。
穆叔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按照规定,老穆亲自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了西安市烈士陵园。老穆觉得,父亲一定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许多他的老战友。陈毅元帅曾有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也不知道父亲他们会不会也在那个世界继续追随罗帅,还有毛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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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广德楼里来的客人不多,一楼茶座只有两三桌,散客区也是零零星星。老穆所在的二楼好像也只有两个包厢里有客人,颇有些冷清。
这些戏园子现在都在做生意,但生意也都不怎么好,曲艺市场远不如影视那么繁荣。如今除了那个迅速蹿红的德云社之外,其他曲艺人日子过得只能算将就。
也没什么大节目,各种草台班子艺人的大杂烩而已,相声、小品、大鼓、评书,还有京评绑。说实话,老穆对这些不感兴趣,听不懂也欣赏不来,就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静静心,有时候还没到散场他都已经睡着了。
老穆在西安忙完那几天,再等到父亲过完头七,又硬着头皮待了两天之后,便迫不及待返回了北京,走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用逃离来形容。
每个人都在哀悼,都在流眼泪,但老穆从头至尾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知道自己该哭,可就是哭不出来,脑子里全是空的,身体也是麻木的。没有难过没有伤心,只是感觉很压抑。老穆清楚自己这种表现很不应该,他是儿子,这时候应该做出孝子的模样。可是,他怎么也哭不出来,到后来邢叔叔也委婉地批评了他。
“你父亲……虽然教育子女的方式很生硬,但他是个伟大的军人,伟大的人。”
老穆有些诚惶诚恐,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丁点抱怨父亲的意思,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老穆多少理解了父亲,和父亲他们这一代人。自己没有眼泪,哭不出来,他也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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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菡,你和穆总多说说话,把你知道的笑话都给穆总讲讲。”猴三儿说。
诗菡是个二十多岁的小演员,属于外围的外围。据她自己讲,是从北影毕业的,反正这玩意儿谁也不会去当真,就像她这个‘诗菡’的艺名一样,别人也懒得去问她的真名。
自从老穆从家里回来后,猴三儿请他看戏散心便会邀一些‘诗菡’来做陪,老穆倒是来者不拒,看完演出便拉着‘诗菡’该干什么干什么,该怎么干怎么干。
这会儿下面的台子上几个评弹正在唱侉侉调《秦淮景》,曲折婉转缠绵细柔,简直都能让人酥到骨子里。同样的曲调,《秦淮景》传唱于扬淮一带,北方则有名曲《探清水河》。但包厢里三人此时显然都听不太懂里面的柔情刻骨。
老穆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在人生最需要流泪的时刻没能哭出来,这让他有很大的挫败感。自己对自己的失望,情绪混乱后的麻木,难过却悲伤不出来的压抑,把老穆填充成了一具不知所措的肉体。
老穆需要情感宣泄点,他需要在事情过后有一个情绪的引子。
这种戏园子会的节目编排很乱,根本没什么章法,接下来是一段京剧老生清唱《野猪林》。台上演员只是唱了整出戏的一小部分,林冲被发配沧州草料场雪夜酒归的那一段反二黄唱腔《大雪飘》。
“……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英雄末路,令人心碎。
“……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无情未必真豪杰。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浅吟低唱,遍被悲凉。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切肤之痛,哀毁骨立。
“……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猴三儿和诗菡听得索然无味,扭头看去时,老穆却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的悲伤,弥漫在整个包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