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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十一,塞外,博洛和屯,行营,随行宫人寝帐。
将身边侍候的宫女打发出去后,勤贵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铜镜,仔细地妆饰自己的容颜。 扑粉、画眉、涂胭脂,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立时生动起来。 对着镜子笑一笑,眼睛却酸涩得不行,连带着镜子里的笑容也很怪异。
自康熙三十三年,十四岁的她选秀入宫,至今已过去悠悠十八载,但是岁月却未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乌鸦鸦的黑发,白皙的面庞,看着不过二十来许,谁会相信她儿子都十五、六了。
不过,就算是容颜依旧美艳又能如何?在后宫中,哪里能有专房之宠?每隔三年,就有一批花朵似的美人入宫,水灵灵的,自然比她们这些被宫规束成一个模样的宫女子鲜活。
勤贵人并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心中没有什么宫怨,更不会吃饱了撑的寻思夺宠之事。 后宫女子,不过是帝王的收藏与摆设,就算是想要夺宠,也要认清自己个儿的身份。 她不过是二等侍卫之女,进宫多年,虽然生育一个皇子,但是封号仍是最初的贵人,并未升上一升。
她一心盼着儿子平安长大,对这些名位之类的封号并不看重。 后宫之中,菩萨似的贵妃佟佳氏并不管事,宫务由荣惠德宜四妃分管,对于她们这些品级低的宫人说不上好,但是也没有人敢任意欺凌哪个。 总地来说。 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安生。
谁成想,天将横祸……
勤贵人的手一抖,铜镜险些跌落。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祈祷昨日所发生的不过是自己的噩梦,然后,等她再次张开眼睛,慢慢撩开脖颈上的衣领。 那紫红的印子,告诉她无法抹杀的一切。
想起中秋后回京地儿子。 想着说起选秀之事时,儿子略带羞涩的面容,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梳妆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纵然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又能如何呢?她能做地。 只有盛装打扮,等着皇帝“恩典”,体体面面地走……
帐子门口,魏珠儿听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在驻地行营中心,最高最大的帐子,便是康熙的寝帐。
康熙虽然脸上不见怒意,但侍立在御前的领侍卫内大臣二等公阿灵阿与其兄一等侍卫尹德两人。 仍是感受到帝王的怒火。
他们兄弟俩是康熙初年四大辅臣遏必隆之子,已逝的孝昭仁皇后与温僖贵妃之弟,十阿哥敦郡王的舅父,
“查了半日,就查出这些个?”康熙地语调很是平缓,但是御前的兄弟两个额上却不禁冒出冷汗。 就是眼前这些秘辛。 虽不至于要了他们兄弟的性命,但是也要消化一阵子;更不要说,再去深究什么。
就连向来死心塌地拥护八阿哥的阿灵阿,也生不出半点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念头。 乖乖,毕竟是天子家事,自己这位皇帝姐夫最好面子,哪个敢给他上眼药?
尹德则在忐忑中,有些庆幸,幸好今儿是自己在御前当差,恰好领了这件差事;换作其他侍卫。 单凭知道的这些。 便该一死“酬”君恩。 只是勤贵人那里,怕是……他想起素日笑眯眯的十七阿哥。 不由得心里叹息。
“万岁爷恕罪,实在是奴才们无能!”兄弟两个都闻声跪下,低头认罪。
康熙眯着眼,看着跪在御案前的兄弟两个,寒声道:“那个……去了多暂功夫?”
兄弟两个知道,万岁爷这是要确认自己地帽子变色儿没有,刚刚放下去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尹德嘴笨,还在想如何措辞,才能为勤贵人挽回些生机;阿灵阿已经乖觉地答道:“回万岁爷话,据昨日侍候贵人的宫女交代,贵人与太子只是偶遇,因太子醉酒,言辞上就有些不周到!”
康熙怒“哼”一声,冷笑道:“‘偶遇’?‘醉酒’?单单言辞不周到?若是这样,那掐着庶母脖颈,往边上帐子里拖的,又是哪个?”
阿灵阿听着不对,没想到万岁爷事无巨细,通通知晓,那自己先前这么平息事态的做法,若是万岁爷心里不耐烦,一顶“欺君”的帽子扣下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康熙随后便指着阿灵阿道:“该死地奴才,朕还没崩呢,你就要寻乖卖好?”
阿灵阿吓得浑身一激灵,旁边跪着的尹德忙道:“万岁爷明鉴,奴才们在万岁爷跟前当差,也都十年二十年的,哪里会生出其他心思?只盼着万岁爷诸事宽怀,就是给奴才们的恩典了!”
阿灵阿也反应过末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表忠心。
正好,魏珠打勤贵人寝帐查看回来,低声说了勤贵人盛装打扮之事。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阿灵阿兄弟道:“朕就不信,在这行营大帐,他不疯不巅,就敢如此放肆!随扈的几个阿哥,侍卫随从具先查看,是不是又有哪个,想走大阿哥的老路!”
阿灵阿闻言暗喜,恨不得立时奔出去,与八阿哥、九阿哥说道说道此事,商议是否能借此上位。
康熙已顾忌到这点,看着阿灵阿,说道:“朕也懒得费事,只是你该知道朕的脾气!”
阿灵阿低下头,除了点头应声什么,方想起的与八阿哥、九阿哥图谋的念头,立时烟消云散。
转眼,过了三日,圣驾回到热河。
这边勤贵人的事情未料理干净,又有人禀告。 道是太子提着鞭子,将太子妃瓜尔佳氏给打了。
康熙委实怒地不行,堂堂一国储君,眼看就是不惑之年,行事仍如此任意,真是太过乖戾。
终是老了,看了眼御案上地折子。 康熙想起这几年一直随扈的十七阿哥胤礼,又忆起前几年夭折地十八阿哥胤祄。 叹了口气。
折子是留京的几个皇子阿哥联名上奏的得雨日期折,半个时辰前刚送达到热河。
臣胤祉等奏:
本月时日巳时正二刻天阴,十一月未时一刻下起毛毛细雨,申时正二刻雨停,十二日卯时头刻天晴,为此恭奏以闻。
康熙提起御笔,迟疑了下。 在折子后批道:“知道了。 妃母身体甚欠安,先回家。 十七阿哥相机前来,将其母服侍接回!”
御前太监魏珠侍立在旁,只觉得万岁爷虽然挺着腰板,但是看起来甚是孤寂。 想起这几日所见所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或许是要快入冬的缘故,天越来越冷了。
*
天气虽然渐凉,但是曹颙地心却是热乎着。 初为人父。 总觉得有些恍惚,很是不真切,但是每每见到皮肤还有些泛红的儿子,他还是忍不住咧着嘴角,满脸笑意。
江宁与京城,都打发人去报喜。 长房添了嫡孙。 对于曹寅夫妇来说,也会欣喜不已吧。 除了与父母分享这份喜悦,他还希望父亲能够早日从丧亲之痛中解脱出来。
昨天在内宅设了香案,为儿子天佑举行了“洗三”之礼。 虽然外客只有自己地书呆子师兄沂州知州叶敷携妻而来,但是自己府里这些人,凑到一起,也热闹了半日。
因儿子大名要等着祖父给起,所以曹颙与初瑜两个早早在生产前几个月便研究起小名来。
按照曹颙的意思,如果初瑜生的是男孩,小名就叫“子哥儿”。 往后有了其他儿子。 便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未”的地支顺序来;若是女孩,小名就叫“大妞”。 以后再添闺女,便按照“二妞”、“三妞”、“四妞”的顺序来。
被初瑜好好地埋怨一把,说没见过这样当父亲的,连孩子的小名都懒得想。
曹颙心下甚是冤枉啊,明明他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却都觉得不妥当。 他想起自己地小名“连生”来,寓意倒是好的。
其实,按照他本意,很想将儿子小名唤“长生”或者“平安”这些既直白,又吉祥的名字。 不过这两个名字经常被高门大户当小厮名用的,就是他们曹家也有个小厮唤“平安”,是二房曹项的跟班。
初瑜虽然素日听曹颙的,对孩子的小名却略显偏执。 “大妞”、“二妞”这些是立时否掉的,因为庄先生地老来女乳名是“妞妞”,算起来是他们孩子的姑姑。 即便生下女孩,也不好起与姑姑取相似的小名。
“子哥儿”、“丑哥儿”这几个初瑜认认真真仔细地思量了一回,最终还是略带疑惑地问曹颙道:“额驸,要是咱们生下儿子,同他说话,子儿、子儿的叫着,好像有些个怪异?”
曹颙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可不是怪异,这“子儿”、“子儿”的读起来,就同耗子叫一般,“吱吱”的。
直笑得初瑜脸色发黑,曹颙才讪讪地止了声。
最后,还是由初瑜想了几个出来,让曹颙拿主意。
“宝儿”、“玉儿”这两个,曹颙是想也不想,便否定地。 若是真养出个叫“宝儿”、“玉儿”的儿子,整日里在内宅调戏个丫鬟,吃吃胭脂,那曹颙真要怄死。 到底是羡慕嫉妒,还是厌烦看不过,那只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剩下的几个小名里,小两口两个挨个看,最后圈定了“天佑”这个,取个口彩。
天佑虽然是曹颙夫妇的头生子,却不是府里的头一个孩子。 庄先生那边的妞妞,还有一个来月周岁;江宁带来养育的五儿一年零八个月。 两个小姑娘,年岁上只大天佑一两岁。 辈分却高,都是姑姑辈的。
按照这时地习惯,初瑜要坐一个月的月子,猫在房间里不能出去。 曹颙因见过妻子生产时地艰难,寻了不少奇珍药材给初瑜进补。
乌鸡人参汤、枸杞鲫鱼汤这些,几乎是顿顿都有地,初瑜每次却只喝一两口。 而后便喝她自己点名要的奶粥。 产前她便补得白白胖胖,虽然生天佑时。 折腾了半晚上,但是像接生嬷嬷们说得,流血少,创口小,已经算是很顺当。
关于哺乳问题,小两口之前也商议妥当地,都认为母乳好。 出发点却是各不相同。
初瑜是爱孩子爱得不行,虽然还在肚子里,但是想着要被奶妈分去大半,便觉得难过;曹颙压根就没想到奶妈,早在初瑜怀孕后,便叫曹方买了几头产奶的母牛在府里养着。
不过,为了稳当些,还是暂时寻了个奶娘进府。 预备着初瑜没有奶水。 或者孩子喝不惯牛乳时,不会饿着。
幸好,初瑜次日便有奶水了,虽然几个嬷嬷都认为这样不合规矩。 但是有曹颙撑腰,她们不过是啰嗦两句罢了。
关于“牛痘”之事,曹颙还是说服了庄先生。 先用在家畜上看看效果。 不过,山东这边气候虽然照京城暖和些,但是也渐凉了,并不是研究“痘疫”、“种痘”地好时节,所以曹颙就在给父亲报喜的信中提及此事,拜托父亲在江南寻几个“种痘大夫”验证“牛痘”之事。
*
京城,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出了东华门,策马并行。 这话题说着说着,便说到十月地选秀上上。
十七阿哥比十六阿哥小两岁,虚岁十六。 该到指婚的年纪。 十六阿哥纳侧福晋李氏时。 比现在的十七阿哥还小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笑眯眯的,浑不在意的样子。 撇撇嘴道:“不管是嫡的,还是侧的、庶地,这次选秀却是跑不了你的。 等福晋指进门,看你还是不是这般淡定?”
十七阿哥笑道:“若真是今年皇阿玛与太后老佛爷指给弟弟一个,那弟弟就盼着,不拘是什么身份,名分上还是嫡的吧!”
十六阿哥摇摇头:“嫡的、侧的又如何?不过是个名分罢了!”
十七阿哥笑着,看看哥哥,道:“就算别人不知,十六哥同弟弟也该晓得的!只因咱们的额娘位份都低,自幼受了多少怠慢!同样的皇子阿哥,哥哥们哪个不是尊贵无比,处处有人巴结逢迎?像咱们这样地,说得客气点,是因年岁小,所以与哥哥们待遇差别大了些;讲得直白些,不过是咱们没有母族可依,额娘在皇阿玛身边又不是能说上话的,因此自然被众人小瞧。 若是弟弟娶了嫡福晋,那便好好与她过日子,生出嫡子来,再不济也是个奉恩镇国公,不生庶子来碍大家的眼!”
这话虽是实话,但是却让十六阿哥想起幼年往事,一时间兄弟俩都缄默不语。
最后,还是十六阿哥开口道:“十七弟,也别过于偏颇,像咱们这样的身份,总不能像平民小户人家,只娶一个媳妇。 身为爱新觉罗子孙,繁衍子嗣,巩固咱们大清江山,也是咱们的任务不是!”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了,脸上带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这样看来,咱们这些个哥哥里,还数大哥任务完成地好,圈着这几年,小阿哥、小格格添了近十个,就算先前有些个过错,这般生养下来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十七阿哥想了想,道:“说来起奇怪,小时印象中,除了太子是储君,与咱们不一样外,就算大哥最是傲气。 就算是他舅舅明相已经倒台了,仍是半分不肯委屈自己,说话行事与之前并无二样。 虽然跟咱们不亲近,但是也并不让人生厌。 现下想起来,大哥倒像个地地道道的满洲好汉,不玩这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全凭着一身的真本事谋军功!”
既然参合进夺嫡这摊浑水,哪里是好保全的?留着他的性命,纵然有些个父子情分再里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父不愿背负“杀子”的恶名吧。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想到这些,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分量也有没分量的好处,任谁想要坐坐那把椅子,也不会将这两个没有外戚依靠的弟弟当成对手,只有拉拢地份。
若是眼光还好些,保不齐就有了“拥立”之功;就算四处敷衍,哪个也不靠,最后等新皇登基,作为皇弟,这爵位自然低不了。
要知道,打他们皇爷爷起,就越发讲究“兄友弟恭”这套,封兄弟都是亲王。 到了康熙朝,亦如此。 就算是现下兄弟多,又有什么,最次亦是个贝子,运气好些,就是贝勒与郡王。
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比瞎去参合强多。 在一边站着,身上干净不说,还能有着闲情,看看各位皇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岂不更妙?何苦费心劳神,弄得兄不兄、弟不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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