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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直门北小街,针线胡同,履贝子府。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联袂而来,奉旨探望有恙的十二阿哥。 二人上个月初七,同五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一道随扈巡幸畿甸,月末方回京。
先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并未听说十二阿哥染病的消息,今儿小哥俩儿还是领了皇父口谕,来探病问疾的。
贝子府大管家听说是两位皇子阿哥奉皇命所来,忙打发人通禀主子,要开中门迎接。
十二阿哥是康熙五十年开府的,虽然比十六阿哥年长十岁、比十七阿哥年长十二岁,但是早年在阿哥所待弟弟们还是很亲厚的。 就算在开府后,与几位宫里的阿哥也有所往来。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穿常服,没有让大管家折腾,直接叫他带路,往厅上等去了。
虽还没见到十二阿哥,但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大致猜出来些,这位哥哥怕是害的心病,否则皇父也不会特意遣他们小哥俩儿过来。
早在去年秋,便有官员奏本,应将托合齐处以凌迟之刑的,留中未发。
上个月初十,原九门提督托和齐在宗人府监禁处病故。 其后宗人府衙门提,因其“肆行悖逆、罪恶重大”,应将其挫尸扬灰、不许收葬;其子舒起,仗父威势,恣意横行,应拟绞监候。 上从之。
虽说托合齐是废太子的拥护者,受其牵连至此。 但是毕竟是十二阿哥地亲舅舅。
康熙向来以“仁孝”治国,待臣子向来宽厚,就算对早年弄权的辅臣鳌拜,也不过是圈死了事。
十二阿哥向来本分,不掺和那些魑魅魍魉,所说生母位份低,但是亦自在逍遥。 没什么可抱怨的。
不想这几年夺嫡之争,他却是想避也避不开。 其岳父大学士马齐因康熙四十八年涉及谋立八阿哥为太子被罢职拘禁。 这两年才放出来。
如今,他的亲舅舅又是这个下场。 有十三阿哥之鉴在前,他如何不惶恐?听说打圣驾离京起,他便没有再出府了,不晓得近日为何又染病。
十二阿哥听着两位小兄弟身负皇命而来,穿戴整齐来到厅上。 他今年才二十九岁,头上却添了不少白发。 面容也青白的有些骇人。
十六阿哥面南背北,肃手站了。
十二阿哥挑了衣襟,跪倒在地,口称:“圣安?”
十六阿哥道:“圣恭安!”随后道:“口谕,‘听说尔病了,好好休养,免得朕挂怀,叫福晋常往宫中给太后妃母请安’。 ”
十二阿哥紧紧地握着拳。 险些落下泪来,强忍了,哑声回道:“儿臣尊旨!”
传完圣旨,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忙将哥哥扶起,兄弟之间再次见过,而后方宾主落座。
十六阿哥嗔怪道:“十二哥真是。 既是病了,为何不给个信儿?倒显得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不懂事。 ”
十二阿哥挤出一丝笑,说道:“多谢两位弟弟挂念,或是换季的缘故,饮食有些不调,现下已经好许多了!”
十六阿哥瞧着十二阿哥神情,正色安慰道:“十二哥向来是豁达之人,这次怎么还想不开了?不说别地,就是当初索额图获罪时,二哥没受到牵连;明珠下台后。 大哥反而更受器重。 咱们是皇阿玛的亲儿子。 难道还要为了亲戚地不是,远了父子之情不是?”
这话却是说得有些直白。 十二阿哥甚至感动,笑着点点头,道:“十六弟向来耍怪,如今却是长大了!”
十六阿哥笑道:“弟弟可不敢当哥哥夸奖,听说哥哥这边府上有鄂罗斯过来的酒,使人往弟弟那边送两坛子就是大善。 ”
十二阿哥想起十六阿哥去年因丧子的缘故酗酒,忍不住说道:“到底这杯中物不可贪多,否则与身体无益,十六弟还需有节制方好。 ”
十六阿哥摆了摆手,说道:“我的好哥哥,弟弟也是将二十的人,哪里还需人操心这些个?自是心里省得的,哥哥且宽心吧!也不是平白讨哥哥酒吃,却是有缘故的!”
十二阿哥听着稀罕,见十六阿哥笑吟吟地,想着方才皇父的口谕,想来是好消息才是。
还未等他开口发问,便听十七阿哥笑着道:“十六哥要厚道,这个喜还是弟弟来报吧!十六哥要讨酒,弟弟也有要讨的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笑着露出一排白牙,不禁扶了额头道:“别说你是我兄弟,瞧你那合不拢嘴的模样,自不必说,定是要为你媳妇儿讨物什!”
十七阿哥笑着点点头,对十二阿哥道:“十二哥,去年您府里往各家送的鄂罗斯的皮子,这边还有吗?若是方便的话,给您十七弟妹匀一份出来,成么?”
对于十七阿哥两口子琴瑟相合之事,十二阿哥先前听福晋提起过,只当是新婚燕尔,寻常之事,现下见他巴巴地为了媳妇讨皮货,实是觉得意外,随后便只有感激的了。
这位小兄弟年岁不大,自幼不怎么爱说话,虽也是庶妃所出,但是颇为要强,鲜少与人开口。
如今,十七阿哥开口要皮货虽说是为了疼媳妇,但也是没把十二阿哥当外人之意。
十二阿哥闭门不出这大半月,门庭甚是冷清,很多原本与贝子府有关系地人家,都是观望,生怕沾上他的霉运。
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十七阿哥说道:“虽还没有正式地旨意下来。 但是瞧着皇阿玛的意思,是要等十二哥病好后,使十二哥分管旗务。 ”
十二阿哥闻言怔怔的,一时没醒过神来。
要知道,下五旗地旗务由宗室王爷分管,若是使他分管旗务,那就是皇父亲掌的上三旗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 就是几位出身高贵的亲王郡王哥哥,也未必捞到这个体面。
十六阿哥笑着说:“这回。 十二哥该踏实了吧!只是毕竟圣旨未出,不好宣扬,十二哥心里有数就成。 ”
十二阿哥点点头,再次谢过两个弟弟,立时叫管家上来,往库里寻两人要地酒与皮货。
十六阿哥忙摆手,说道:“哪里这般急了?弟弟们是打劫的不成。 还要立等?我们还要在街里耍耍再回宫,十二哥记得这些事,往后打发人送到宫里就成。 ”
十二阿哥哑然失笑,瞧了瞧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上地常服,道:“是了,是哥哥心急了!两位弟弟是要淘换万寿贺礼去?”
十六阿哥回道:“嗯,虽然预备下几样儿,总不合心。 还需再转转方好。 ”
十二阿哥挑了挑眉道:“何必这般费事,谁不晓得你有个冬茶园子,出产的茶叶是好的,直接献给皇阿玛贺寿就是。 ”
十六阿哥苦笑着摇头:“那才几顷地?一年到头出不了什么,没得去碍那个眼。 就是这,都有人在皇阿玛跟前给曹颙上眼药了。 ”
十二阿哥笑着说:“十六弟。 你不晓得,如今私下里大家管曹颙叫‘茶童子’呢!”
十六阿哥却是头一遭听到这个典故,毕竟谁都晓得他与曹颙关系交好,谁也不会在他面前道曹颙的是非。 因此,他不禁心中疑虑,只当又有人存了不良心思,问道:“十二哥可以听到什么不对地风声?”
十二阿哥道:“不晓得怎么打南面传来地消息,说是早年曹家在福建、太湖那边弄的那几处茶园子,都是曹颙指地地方。 当初,他不过是十余岁的年纪。 说是读地方志晓得的。 这几处有好茶。 不过,大家伙将十几个省的地方志划拉个遍。 也没寻到相似的记载。 去年他往东兖那山旮旯地方外放,人人只当他耐不住地方清苦,要使门路往回调动的,没成想他又弄出千金难换的冬茶来。 这京里各个王府,使人往东兖去寻茶园子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 结果,除了你们占着地那几十顷地,其他的地方没有茶树不说,也不是能种茶的地界儿。 ”
说到这里,十二阿哥笑着说:“如今有人打听出来了,晓得进京贺寿的外臣有曹家父子,等着堵曹家大门,要请曹颙给指个养茶地界儿的人可是不老少。 你瞧着吧,说不定保举曹颙的帖子已经上去了,大家都指望在他身上发财呢,若是能留在京里,不是更便利?”
十六阿哥听得怔目结舌,实在没想到,曹颙离京不过一年多功夫,怎么竟成了香饽饽了?而且,这个绰号着实可笑些。 已经是孩子爹了,这离“童子”相差地太远了些吧。
不过,想到十二阿哥先前领过内务府的差事,十六阿哥问道:“除了外头王府,是不是还有内务府那边人掺和?”
十二阿哥点点头:“正是如此!曹家上交的这几处茶园子,这几年听说没少出息,不少往蒙古走的茶也是那边来的。 那些人得了油水,又能打着为内库赚银钱的幌子,对外界传言的‘茶童子’,自然也要格外留意。 ”
十六阿哥想起去年曹颙进京时还没有这些说头,想到去年腊月有个爱茶的宗室国公爷,送了值几百银钱的礼物,来寻他讨茶。 不过,因茶园那边出息少,他四处孝敬的地方又多了些,实在匀不出来,便退了礼物,婉言拒绝了,想来这“千金难换”便是这个典故。
只是这般被人惦记上,想必曹颙又要头疼了。 十六阿哥有些不厚道地笑了,想想曹颙在昌平买地那些山地,早先谁会想到地价会涨成这个样子,莫非这位表哥真是位聚财的“金童”。
不过,十六阿哥面上虽然笑着。 心里也越发警醒,想要指望曹颙发财地人有,嫉恨他地应该也不在少数。 若是有人想要背后使刀子,那却是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分量。
*
曹颙坐在船中,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下思量着,这不知是谁在叨咕自己。
他们是三月初三打沂州出来。 三月初四在大兴镇这边的码头登船。
除了曹寅夫妇、曹颙夫妇、五儿、天佑,曹颂先前的几个丫头都随同上京。 紫晶也带着几房家人随行侍候。
因船上起居不便。 曹颙便同父亲乘坐其中一船,初瑜侍候婆母李氏乘另外一艘船。 两艘座船,后边又跟着装着贡品的货船,沿着运河,一路往北。
因晓得二房要入夏进京,李氏与初瑜商议后,定下万寿节后。 李氏回南帮衬,初瑜带着五儿在京城这边等着兆佳氏进京安顿好再离京。
曹荃生前便没怎么在京城住过,二房母子除了曹颂前些年跟着哥哥在京城中,其他人还是头一遭回京城府里。 一些族人亲戚,总要识得才好。
沂州道台府,内宅托了田氏,衙门托了庄先生,安排得也算是妥当。
因嫌船舱里闷。 曹颙走到甲板上,不知为何想起宁春与永庆来。 明日,是宁春周年祭,整整一年了,他却仍未能找到宁家变故的缘由。 听着曹方所说,永庆像是晓得些缘故。 虽然这一年里他去信问过,但是永庆却只是含糊过去。
即是甲子万寿,想来大赦天下是免不了的。 永庆并不是“十恶不赦”地罪名,算算时日,最迟四月末、五月初也该到京。
曹颙他这边在京城最迟不过逗留到三月末,这次怕是不能等到永庆了。 老友相聚,还不晓得要等到哪年。 毕竟若是没有旨意或差事,像他这样的外臣,是不能轻易离开驻地,更不要说随意进京。
若是三年道台任满。 再到西南、西北诸省做官。 那能回京地日子更是远了。 想到这些,曹颙不禁叹息一声。 竟开始怀念起在京城的日子,虽说过得不如外头这般自在舒坦,但是亲朋故旧,许多放不下的事。
曹寅小憩醒来,要寻儿子说话,却不见曹颙。 问过小厮,晓得到甲板上来,他也出了船舱,刚好听到儿子的叹气声。
曹颙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父亲出来,笑着说:“父亲不再多睡会儿?这晃晃悠悠的,实在让人犯困。 ”
曹寅道:“已好了,倒是颙儿,在感慨何事?”
曹颙苦笑道:“父亲,说来也怪,早先在京城,一心盼着外放,极不耐烦应付权贵往来,只觉得大家虚来虚去,甚是无聊。 如今,离京久了,却是有些想得慌。 有些事,是京里方能探寻明白的,人在外头很容易生出茫茫然之惑。 ”
曹寅微微皱眉,问道:“颙儿所惑何来?”
曹颙望了望遥远的天际,回道:“儿子这十余年,活得战战兢兢,始终无法安心。 总是怕一梦醒来,天命不可违,徒留悲伤。 现下,似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心里畏惧少了许多,亦茫然许多,有些不知往后该何去何从了!”
“天命不可违?是咱们家?还是为父?”曹寅正色问道。
曹颙不晓得为何父亲这般问,像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漏了。
他正想着寻什么话岔过去,就听曹寅道:“现下想想,对于咱们家与为父地将来,颙儿心里像是有数般,否则也不会十来岁便想着亏空之事;前几年又早早地在御前求了金鸡纳来。 莫非,按照天命,去夏本应是为父……”说到这里,顿了顿,说道:“本应是为父故去吗?不止家事如此,就是对二阿哥,就是为父亦不能说万岁爷对储君彻底失望,颙儿却是两次三番地劝诫为父要远避太子,远避其他皇子阿哥。 这些,本不是你能晓得的,颙儿又是何处知之?”
纵然父子先下感情还算亲厚,但是曹颙也不敢说出,我原不是你儿子,是鬼上身了。 能不能吓到对方不好说,就是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曹家的儿子。
不过,有些话,憋在心里也是难受。 因此,曹颙尽量有很轻松地口气说道:“说也奇怪,儿子小时便经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几年乃至十年二十年后的事。 梦里,父亲是康熙五十一年夏,染了疟疾西行的;儿子则是几年后病故,留下妻氏马氏,生下一遗腹子。 咱们家……咱们家是新皇登基时因亏空抄的。 小时候不懂事,总怕噩梦成真,担心了这些年。 现下,不管如何,都是与梦里不同了!”
曹寅沉寂了好一会儿,方道:“颙儿的梦里,新皇……新皇可是四阿哥?”
曹颙闻言,吓了一跳。 曹寅背着手,面上带着微笑,说:“或许是祖宗有德,故意点拨颙儿,来解咱们曹家危难也备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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