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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地下党的众生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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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样一个连转个身都没空间的狭窄住处,一个牛头马面轮番上阵、魑魅魍魉粉墨登场的生存环境,王秋觉得就连现代那些“北漂”一族在北京租住的地下室,还有民工们的集体宿舍都要比这鬼地方强得多……但跟着一起过来的几位地下党,却已经对顾曼莎这个有电灯和自来水供应的住处颇为羡慕了。

    ——根据这帮地下党的说法,他们大部分人干脆连个房子都没得住,只能睡在闸北贫民窟的破草棚里。

    把顾曼莎这个病人安顿下来之后,王秋他们就留下了胡总政委照顾他的女弟子,然后带着新结识的诸位地下党同志们,来到他们之前租用下来堆放货物的仓库,摆了几张桌子沏上茶水,跟着这些跟爱国主题宣传电影中的形象似乎很不一样的〖革〗命前辈们,聊起了他们投身〖革〗命的经历。

    结果,似乎是因为郁闷已久的关系,才几杯茶水下肚,他们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吐起了苦水。

    总的来说,大家都不是怀着对**的美好憧憬来搞〖革〗命,而是被绝望的命运给逼得走上了这条路。

    首先是一个私奔出来的姨太太,乃是被俊俏小情人给骗了家当又狠心抛弃,接着还走了一堆霉运差点沦落青楼的,说起自己悲惨的情史和创业史,那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天下的男人就是靠不住啊!”

    原来,这位姓傅的姨太太。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又是开明的书香门第,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陋习。舍得huā钱送女儿去读书。而傅小姐本人也很争气,不仅长得huā容月貌,还颇有才气,毕业于大名鼎鼎的上海中西女塾,容貌才德在姑娘堆中也是首屈一指,家里也给她安排了一门好亲事。

    只可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傅小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张为她在上海引来无数人倾慕的美丽脸庞。竟然成为自己被命运虐待的根源……使得她在毕业返回唐山老家的半路上,在家门口被一位马匪出身的师长给抢了去当姨太太!等到她家里反应过来,赶紧托关系组织营救的时候。傅小姐都已经被那位师长用了春药上床破身,覆水难收了——这可真叫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很显然,这样一位喜欢抽大烟的文盲大老粗师长。绝对不是才女傅小姐喜欢的那盘菜;而跟那位尖酸刻薄的正室大老婆和huā枝招展的另外几房姨太太之间的激烈宅斗。更是让她苦不堪言;娘家那边偏偏又因为她“不知自爱”、“有辱门风”而跟她断绝了往来,让她深感自己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

    心情郁闷之下,她跟一个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小白脸文书看对了眼,随即更是打得火热,在情人的甜言蜜语之下,深陷情网的傅太太便狠了狠心,卷了不少钱财从那个乌烟瘴气的大院里跑了出去。勾搭着情夫一路乘火车私奔到了上海,以为自己总算是有了个归宿。谁知却又是遇上了一只白眼狼——他们才刚到上海火车站。这个小白脸就带着全部行李钱财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亏得她自从当年被强抢为妾之后,就多长了一个心眼,除了行李之外,贴身口袋里还藏着一笔钱,再典当了自己头上的发簪和耳环,居然也凑出了好几百块大洋,这才没有刚到上海就沦为女流浪汉。

    尽管手里还有点钱,但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正当傅太太发愁的时候,却偶然听说了民国时代的著名女强人,四川军阀太太董竹君带着四个女儿逃家,来到上海创办锦江饭店的事迹(具体可搜电视剧《世纪人生》),一时间颇为神往,心想自己在学校里的时候,上家政课总是拿满分,尤其擅长西点手艺,烤饼干、煎牛排、做蛋糕都是一流,还沏得一手好红茶,做餐饮业应该不比那位传说中的董竹君差……

    于是,傅太太就拿出了手头的全部积蓄,雄心勃勃地在上海租界里开了一家糕点房,打算把自己的厨艺发挥个淋漓尽致,不让那位贫民窟出身的锦江饭店老板娘专美于前。

    然后,供货商狠狠地坑了她一把,在给傅太太的面粉、砂糖、*啡和胡椒粉里,掺了大量砂子和石灰……等到傅太太气冲冲地前去理论之时,才发现对方背后有青帮小头目撑腰,对自己这么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弱女子根本有恃无恐。结果,她非但被坑得血本无归,还差一点丢了小命。

    眼看着已经快要身无分文,傅太太只好擦干眼泪,收拾行李悻悻离开,凭着自己精通四门外语的本事,应聘去某个据说爱国爱民、刚正不阿的著名文人家里当私人翻译。结果那位道貌岸然的社会评论家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撕下了假面具,毫不掩饰地盯上了这个年轻美貌、无依无靠而又博学多才的女翻译,各种威逼利诱的求爱手段一茬接着一茬……傅太太勉强煎熬了一星期,雇主家里读大学的儿子放暑假归来,同样也双眼放光地缠上了她——最后在一个悲催的夜晚,被灌了不明液体的她,居然同时**给了父子俩!

    如此重口味的可怕遭遇,让心中还有节操的傅太太痛不欲生,继而产生了出家的年头,于是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雇主的宅邸,找了家女修道院投奔进去,想要皈依上帝当修女……谁知却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原来,那家貌似神圣庄严的修道院,其实却是个玩“制服诱惑”的“特殊青楼”。专供那些内心龌龊的客人们,在庄严的教堂里,在神圣的十字架下。伴奏着悠扬的圣歌,享用修女的身体,以此来体会那种亵渎神灵的无限快感……如果不是及时得到了胡总政委的搭救。傅修女就当真要扶着十字架被强插了!

    总之,在对亲人、对爱情,对社会,对宗教统统都彻底绝望之后,傅太太从此被**理想吸引,立志要投身〖革〗命,改造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我算是明白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如果没有权力和地位来保护自己。那么就连长得漂亮也是一种罪孽!只有打碎这个旧世界,才能不让我身上的悲剧重现……”

    此后,傅太太就以修女的身份,在胡德兴这个红色牧师的教堂里从事地下党工作。直至如今。

    在傅太太说完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之后。接下来开口的是一位姓李的黄包车夫,自称当过某位司令的副官,原本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只可惜这天下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在中原大战之后,他那位司令的兵马被蒋委员长收编,派往江西“剿匪”结果跟所有的杂牌军一样都是后娘养的,在薪饷、供给和待遇上饱受冷遇——大批官兵出征一年都还没见过军饷是啥模样。伙食服装更是比红军还要差,于是气得集体投共了!

    集体叛逃事件之后。管不住部队的司令自然是上了军事法庭,还被扣上了通共的罪名。而跟着司令打拼了半辈子的李副官也没了东家,上面既不发遣散费也不给安排复员,想要跳槽继续在军队里吃粮,又没有可靠的人脉关系,更拉不下面子再从大头兵做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流落到上海的huāhuā世界来谋生。

    然而,他很小就被抓了壮丁,之前已经打了半辈子的仗,除了开枪杀人之外,对于其它的谋生手段几乎是一窍不通,做小生意是做一次赔一次,种地也竞争不过那些庄稼把式,进工厂同样笨手笨脚砸了活计,最后,李副官身边的积蓄统统用尽,只好去拉黄包车——可黄包车也不是那么好拉的!

    在这年头的上海,光是从车行租一辆上过牌的黄包车,每月一般得交25块大洋的份子钱,这就意味着车夫辛辛苦苦一个月,一多半收入都是给车行挣的。而且,若是没有关系和人脉的话,还根本租不到!再扣掉给帮会混混、巡捕〖警〗察的例行孝敬,以及交通违章的罚款——算上后来增加的日租界,这年代的上海居然有四套交通法规,比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就是一个右行一个左行,对于基本是文盲的黄包车夫来说,想要完全不犯错可真是太难了——因此上海黄包车夫的平均月收入只有九块大洋,穷得连饭都吃不饱。

    因为租不到车行里上过牌的黄包车,李副官只好偷偷去拉没牌照的黑车,结果既被交警查扣,又被车行的打手毒打……在最倒霉的时候,他甚至差一点去跳黄浦江。亏得在自杀之前,李副官跑到了胡总政委的教堂里祈祷告解了一番,从而被胡总政委忽悠上了贼船,否则眼下还有没有他这个人都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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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前面这两个人的凄惨遭遇,还可以归结为个人的命运之不幸,那么接下来几个工人的叙述,则充分体现了民国时代中外资本家的剥削之残酷,甚至就连“抗日爱国”都成了剥削压榨工人的借口。

    在闲聊中,一位纱厂的工人叹息说,原本通过大〖革〗命和五卅〖运〗动,上海工人的待遇已经有所改善。但是自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来,各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劳工保障条款,就基本成了空文。

    再往后,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爆发,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都陷入了可怕的大萧条,上海工人的收入水平和福利待遇更是一落千丈。到了1932年,上海棉织业同业工会干脆联名向国民政府请愿,以减少成本增加与外商的竞争力为名,公开要求大幅度降低工人工资——“……面对经济危机,纱厂的资方将损失转嫁到工人头上。前年的工资打了八折,今年的工资更是要打七折!每天的工资只有四角钱!中午的半个小时吃饭时间没有了,每个月的休假也没有了。请假一天就要扣一块钱!请假三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在大〖革〗命时被废止的超时工作制,如今也在‘服从民族斗争需要’的口号中被恢复了,一天要上十六个小时的工!也就是说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其余时间都得工作——就是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啊!”

    这位骨瘦如柴的纱厂工人如是抱怨说,同时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了老板训诫他们的口吻:“……你们不是痛恨〖日〗本人吗?不是要反日爱国吗?〖日〗本人正要打倒华纱,使得你们没有工做呢!现在你们帮助厂方减低出品成本,就是表示我们〖中〗国‘劳资合作’的团结精神,也就是抵日货、救〖中〗国的爱国行动!万一各位工友不肯帮忙,那末我们无法维持,只有关厂!而你们这帮懒鬼则个个都是汉奸卖国贼!”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摊了摊手“……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多费点力气总比失业好……可是每天十六小时工作之后。那感觉真是仿佛大病初愈。更别提在有些时候,还要加班到每天十八个小时!当真是连走出车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工钱却只给十二小时的!甚至还要打折,还要迟发!

    我有个曾经一起扛枪的好兄弟,乃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山东大汉。一个人打五个不成问题。谁知沦落到纱厂里干了才一年。一身疙瘩肉就掉了个精光,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面色像死人一般的惨,走起路来好像踩高跷,整天咳嗽流冷汗,还是硬撑着做工,最后活活累死——死的时候只剩了不到六十斤重啊!

    哎,在工厂里活活累死。都还不是最惨的。有些工友累出了浑身的重病,站都站不起来。实在是干不动活,却又一时死不了,结果就被老板一脚踢出厂门……可怜他们已经是连爬都爬不动,想要当乞丐都没有力气开口讨饭,只能就这么蜷缩在墙角,等着什么时候被饿死冻死,没有喂了野狗就算是运气……”

    接下来,香烟厂的员工也抱怨说,他们的工厂最近改用了流水线作业,生产速度大大加快,工人数量却并不增反减,以至于一个人要负责好几道工序,还要连续工作至少十几个小时,一刻都不得休息。因此每个礼拜都有人忙中出错,被绞住头发或削掉手指头……而这年头的〖中〗国工人既没有工伤待遇,也没有意外伤害保险,即使成了残废,东家最多也就是给几块钱,然后丢出去自生自灭……

    像这样在工厂中被榨干血肉的过劳死,听上去已经够可怕了,然而更可怕的是,在付出了如此损害健康的劳动之后,有很多工人依然拿不到应得的工钱——“……从去年开始,厂里的工资就只发一半的现钱,另一半发卖不出去的本厂产品(丝绸),让工人自己想办法卖掉来换钱,可身边的朋友们都穷得没饭吃,哪里买得起绸子呢?如今市面上的丝绸又严重滞销,连当铺都不肯收!没有办法,我只得抱着绸子哭!”

    一位脸色憔悴的丝绸厂女工捧着茶杯,泣不成声地哭诉说,而王秋则很怜悯地表示,自己愿意出钱收购她的绸子,并且考虑是不是要下个单子,把她们厂里积压的丝绸买来——反正自己手里就数钞票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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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些工人的悲惨叙述,看着他们廋骨嶙峋、未老先衰、百病丛生的身体,王秋同学深受震撼。

    事实上,且不说那些在故事中被活活累死、被老板踢出工厂冻死饿死的工人,就是眼前这几个还在人世间挣扎的家伙,在王秋的眼里,貌似也都是一副垂垂待毙、行尸走肉的模样——平均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却衰老得好像是四五十岁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全都身材伛偻、反应迟钝,走路踉踉跄跄,体质极为虚弱;多半患有肺炎、肺结核、支气管炎和哮喘病,以及消化不良症、肝病、肾病和风湿症这些常见的职业病。却根本没有钱去治疗,也没有假期去调养,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地熬日子……

    就连古埃及那些在尼罗河畔种田的农奴,貌似也比这些资本主义的“〖自〗由人”更加健康得多!

    对于这些民国时代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来说,工厂的铁门恐怕就像是吃人怪兽的大嘴,上工的汽笛就是吃人的咀嚼声,吞进去一条条鲜活的健康生命,吐出来一具具垂死的行尸走肉……这简直是太骇人听闻了!

    怪不得马克思会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像这样原始版本的资本主义,果然是一套吃人的制度!不是夸张,不是艺术化的修辞,是真的在吃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