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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阿玄左推右挡, 终于止住了他, 二人四目相对。
“便是寻常庶人, 嫁娶亦非儿戏, 何况君上乃一国之君,受诸多羁绊?君上愿立我为君夫人,我本当感恩戴德, 然我实难胜任穆国君夫人之位,更不能服众,请君上三思……”
“孤欲娶你,连孤之叔祖并太庙先祖俱一并应允, 大夫安敢微词?”
他的神色不以为然。
阿玄一怔:“君上此言何意?”
庚敖一顿, 似惊觉自己失言, 但很快哂然一笑:“总之你无须顾虑。孤娶你,你只需应允便是, 其余一概杂事, 孤自会处置妥当。”
阿玄沉默了, 内心只觉纷乱无比。
这人一定有事瞒她,这暂且不说, 即便他对她无所遮瞒,就这样成为他的“君夫人”,于他哪怕是再大的纡尊降贵, 但于她而言, 依然还是太过儿戏。
一切发生实在突然, 她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怎的, 你还不愿意?”
她迟疑之时,忽听他慢吞吞地问了一声。
阿玄抬眼。
他唇角依旧微微上翘,含着微笑的怡然模样,但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阿玄……”
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收了收臂膀,将她如娃娃似的在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低头附唇到她耳畔:“只要你应允了,你的那位阿兄,孤便立刻传令放人,你也很快能见到他面。”
极是温柔的语调,阿玄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幽凉的味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不闪避她的目光,依旧含笑望她。
阿玄唇瓣微翕,喉下却渐渐变得紧涩。
她沉默之时,他等的仿佛终于不耐了,手掌轻轻揉了一把她柔软的腰窝,似是催促,又似是无心的调弄。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垂下眼眸:“既蒙君上错爱,玄若再加以推诿,未免不识好歹。”
“随君上之意便是了。”
她视线落于他胸膛交领衽襟之上的一段精美絺绣,慢慢地道。
庚敖那手停住,仍环她腰肢,另手慢慢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看着孤。”
阿玄被他抬起面颊,再次对上了他的视线。
“孤要你起誓,往后对孤绝无二心。以你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他慢慢地道,声音听起来依旧那么温柔。
阿玄蹙眉:“君上何必如此?你若定要我起誓,我以我自己发愿便是了!”
庚敖漆黑眼眸盯着她,只道:听话。
……
幽室内寂静无声,牖窗之外,似有寺人由远及近行过甬道之时衣角擦过草木枝叶所发出的轻微窸窣之声。
耳畔窸窣之声渐悄,阿玄贝齿暗咬,在他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终于说道:“从今我于你将再无二心,以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说完,便闭上了双眸。
庚敖面上却再次露出笑容:“甚好。孤记住了,神明亦已听取。”
他说完,便抱她躺下,自己侧卧于她的身畔,抬手怜爱地将她略微凌乱的长发抚平,沉吟了片刻,道:“阿玄,你可知孤方才为何问你玉珏之事?”
阿玄依然闭目,淡淡地道:“不知。”
庚敖似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又道:“今日一早,周室王子跃来此,你猜他意欲何为?”
阿玄索性不语。
“王室之人来此,是为寻回十七年流落在外的王姬,凭证便是当年随了王姬在身的一面玉珏。”
他的语气不疾也不徐。
“彼玉珏,便是你当日转手给了齐翚的那块。倘若玉珏确系你出生所有,阿玄,你应当便是周室那位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王姬了。”
阿玄蓦地睁开眼睛,要坐起来,被他单臂压住肩膀,轻轻地按了回去。
“稍后孤便去见王子跃……”
他俯脸望她,神色渐渐郑重。
“孤是真的不舍让你走。只你若真是王姬,孤此刻亦不能强留你在此。孤亲送你回洛邑,再向周王求亲,迎娶你归我穆国,如何?”
阿玄只觉自己身处一个荒唐世界,震惊至极,反倒嗤一声笑了:“我怎可能是那周室王姬?”
“孤亦愿你不是。”
庚敖单臂撑肩而起,望着她笑了一笑:“只是无论你是否王姬,你必都是我庚敖之妻。”
“君上——”
传来茅公的唤声:“王子跃已出传舍,车驾正往王宫行来。”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面颊。
“孤先去了,你歇着。”
他一个翻身下地,转身而去。
……
庚敖更衣,着冠服,亲自出宫,迎王子跃及鲁公孙仲申于宫门之外的阼阶,站立等候了片刻,远远看见宫门之前那条能容九马并行的大道之上,一列车队在甲卫的持护之下辚辚而来。
最前的那辆马车,通体黑色,插绣画狡龙旗帜,帜迎风飘展,甚是惹人注目。
马车越驶越近,终于来到宫门之前,停在阼阶之下数十步外。
有随行寺人上前置足墩,打车帘,车内出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抬起双眼,望向前方。
这少年身量颀秀,着王子冕服,身饰九华美玉,容颜如雪,姿态端方,双目明亮,举止舒雅。
他立于车畔,身形稳稳,腰间大带之侧,佩一玉具长剑,剑柄之下一缕丝绦流苏随风飘动,远远望去,犹如玉峰出云,辄有风气,光彩照人。
那个遥远的周,原本在穆国国人心中已经变得日渐模糊,但此刻,随了这少年的现身,仿佛一下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远处的那些穆国国人,本都各自交头接耳,等王子跃现身,渐渐无人再说话了,无数道目光投向他的身影,人人屏住呼吸。
其后马车坐了公孙仲申,出车,被王子跃轻扶,二人行来,立于阼阶之下。
庚敖大步迎了上去,衣袂随他矫健步伐而动,身姿潇洒,到近前行吉拜之礼,道:“穆国守臣有礼。今早听闻天子使臣抵我穆国,本当亲迎于野,奈何守臣体有不适,有所怠慢,望王子与老师勿要见怪。”
姬跃望着面前这个年轻而英武的穆国国君,微微一怔。
王室不振,以致于诸侯轻慢,他虽还只是个少年,但个中体会,并不比他的父亲周王要少。
周王如今年岁渐长,早已消磨了年轻时候亟欲重振王室盛威的雄心壮志,得过且过,醉生梦死,但姬跃的内心深处,却无时不刻不为周室命运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今早他抵达丘阳之野,庚敖并未按礼制亲自出城迎接王使,而是由他的族叔宰夫买代迎。姬跃入城中传舍后,因记挂那位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王姊的少女,稍作安顿,立刻便请公孙仲申与自己一道去往王宫。
他心知对方怠慢,倘若留在传舍一概听从安排,恐怕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母亲之病已容不得他再拖延,不如主动上门要人。
姬跃原本已做好再次遭到冷遇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庚敖忽亲候于宫门之外,不但如此,他看起来礼数周到,语气诚恳。
他压下心中疑惑,还了一礼,微笑道:“有劳了。”
庚敖又向一旁端着脸的公孙仲申行礼,以学生自居,唤他老师。
公孙仲申至今还记得被穆文公送至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个少年的种种顽劣,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印象极是不好,在背后曾以“衣冠蛮夷”而评之,且他自命正统,打心眼里确实不大瞧得起穆国这种边鄙之国。此次西行,周王想倚仗他在列国之间的名望,托他与王子跃同行,因路途遥远,他又年迈,原本并不乐意,但看在齐翚着人暗赠的珠宝的面上,最后还是动身了。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穆国,今早却受这等怠慢,心中原本极是不快,此刻见庚敖终于出来相迎,礼数周到,对自己态度亦是恭恭敬敬,一肚子的闷气方消。
庚敖引姬跃公孙仲申入王宫,至路寝落座,再一番礼叙,姬跃便切入了正题:“君想必也已知晓我此行目的。实不相瞒,母亲因日夜思念王姊,以致于病入膏肓,得知王姊下落消息,眷眷期待,我身为人子,何敢耽误,故心急如焚,亟盼见面。”
庚敖双眉微扬,面露同情:“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王子拳拳之心,守臣岂能不察?只是实不相瞒,王子到来之前,孤与那女子已有婚约,正欲立她为我穆国之君夫人。”
姬跃惊讶,与公孙仲申对望一眼,略一迟疑,道:“我欲先见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遗珠,守臣自然不敢强留。只是时隔多年,单凭一面玉珏,便断言她是王姬,未免过于草率。”
姬跃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体有可辨之记,有女御随我同行而来,君只需召她出来,是或不是,女御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少年之时,曾随父亲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见过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虚张声势,并无任何值他仰望之处,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但面前的这个周室王子,亦是未来的周天子,看起来不过还只是个瘦弱少年,面上稚气犹未脱尽,一番对应,却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无咄咄逼人之态,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从他身边带走,庚敖甚至可能会去欣赏这个颇有风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好。
他分明软硬兼施,迫她以隗龙之名发誓顺从于他,料她从今往后,应当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离开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强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请出,女御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际,听到公孙仲申开口说道。
……
庚敖走后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后有寺人来,将她带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屏风内侧,已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修容气雅,阿玄现身的那一刻,她视线落在阿玄的脸上,双目一眨不眨,渐渐地,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终于压下心中的激动,来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能让我瞧瞧你的左胸吗?”
阿玄不语。
妇人便抬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当拨开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肤之上那朵精致美丽的小小花形胎记之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发红。
她帮阿玄掩好衣襟,动作慈柔无比,仿佛她是一块一碰即碎的珍琼美玉。
掩好衣襟,她转头拭去眼角泪痕,随即后退,朝着屏风之外的方向大声说道:“迎王姬归。”
……
阿玄后来才知道,这妇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带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归来,但春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