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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荒唐贝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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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节     荒唐贝勒(4)

    渐渐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那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得,得,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拚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澄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罗!救命啊!”的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澄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双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惇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澄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惇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二,”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的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澄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澄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之至。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澄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澄那里。

    载澄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奕誴仍旧是兼着海军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䜣不以为他此来是为儿子,只当是皇上今天在朝会上所定下来的,明年过了八月十五,起驾东巡之事,所以也不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又要问事,左右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辰光,方始结束。

    “我这儿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澄这样荒唐?“老六,你想怎么办?”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来,“小澄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澄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澄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澄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就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皇上,怕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皇上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澄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澄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澄的妻子,脸儿黄黄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澄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澄还是得跪着,澄大奶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澄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澄,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澄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澄大奶奶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澄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澄大奶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澄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澄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奶的一片痴情,对载澄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