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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仙倌越来越忙碌,他不说,我却从他眉宇之间读了出来,然而,他来看我的次数却益发频繁起来,常常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床头。
我闭眼入睡前见他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喝茶,睁眼梦醒时他仍是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只是手上的茶杯已换成了一卷诗书。抬头和煦一笑,总能恰到好处地叫人觉着熨帖无比,温度正好地通体舒畅。
我偶有一两夜不睡,陪着他说话对弈论法术,到金乌初现时已是浑身绵软困乏得醉酒一般难过,不免十分佩服他常常竟夜不眠,挂星布夜后还赶来花界看我,他却微微一笑,不经意道:“如何会累?看着你睡颜香甜便是我最好的休憩,比连睡十日还管用。”
不论有再多的俗事缠身,夜神永远都是云淡风轻地无懈可击,温和地对待周身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不厌其烦地设身处地替人设想周全,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七窍玲珑。
老胡惧怕兔子,小鱼仙倌便从雷公处替他觅来一只惊雷鼓,巴掌大,别在腰间,遇着兔子只需轻拍鼓面便有初夏响雷隆隆之声轰轰滚过,兔子胆子小,稍有动静便会惊惧蹿开,老胡得了此物那个乐啊,直夸夜神出污泥而不染,是天家歹笋里唯一挣出的一棵好竹,连叹过去以偏概全冤枉了他。
连翘灵力低下,被限居在水镜之中十分憋屈,总想见识除了花花草草之外的物什,小鱼仙倌便给了她一面镜子,事件万物包罗万象皆可从这方寸的镜面中瞧见。连翘满足了好奇心之余总会追着问我小鱼仙倌将来纳不纳小妾,她想自荐。
长芳主日日花事冗杂,如此严肃之人爱好便也自然与众不同地严谨肃穆,她老人家闲暇之余喜好誊译撰谱花史,据说先花神的师傅玄灵斗姆元君当年曾写过一套花经,洋洋洒洒三十二部,十几万年辗转失传,如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四部,叫长芳主好生心痛。不想,小鱼仙倌神通广大,竟连这失传之物也能觅得全套赠予长芳主,长芳主口上仅淡然言谢,眼中流露的却已是难得的赞叹嘉许。
除却长芳主之外其余二十三位芳主,包括脾性暴躁的丁香小芳主都对小鱼仙倌赞不绝口,足见得其亲善之魅力无远弗届。且,小鱼仙倌为人做事并不刻意,总在不经意之间就圆满妥贴地解决了一切,似乎再难的事情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让受其相助之人亦不觉着惴惴然心中有亏欠,最是难得“自然而然”四字,正所谓润物细无声。
短短时间,花界之中草仙花精、蜂蝶虫萤,连微至米粒大小的七星瓢虫都晓得六界之中最和气文雅的神仙当属夜神。
花界精灵仙子闲磕牙时都喜欢拿夜神作话柄子,自然免不了顺带将其和他的兄弟火神拿来比较一番,比方我现下正绕着陵墓散步,便听见一只蚱蜢和一朵茉莉、花精在嚼舌根。
“嗳~要说夜神真真是……可怎么形容好呢?昨夜我在窗外瞧见他给萄萄掖被角,那动作,那眼神,真真是只要一眼便叫人心甘情愿化了,啧啧……”草绿的蚱蜢精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一旁茉莉、花精不屑道:“这算什么。你是没瞧过夜神和萄萄下棋,就萄萄那个臭棋篓子要下不赢她简直就是没天理了,偏生夜神就有那耐性陪她耗着,还总能算得恰到好处地拿捏输赢均在两三子之间,叫萄萄不管是输是赢都觉得体面欢喜。只可惜对牛弹琴,依我这些年瞧着,萄萄也就是块长得还算称眼的石头,根本是块朽木雕不出花来,眼见着这好端端一个真龙夜神就要糟蹋在她手上了,可悲可叹。”
我禅了禅,实在不解我何时糟蹋了小鱼仙倌?罢了,我大度,不计较这些。
那蚱蜢精又道:“说起夜神,我倒想起最近亦常来花界的那个火神,听说在天界曾教过萄萄些法术,和萄萄有师徒之谊,皮相倒真是好看得没得挑剔,不愧是六界盛传的美男子,比之当年最好看的水神还要胜上三分颜色。只是那眼神……冰是冰得嘞,那气势也了不得,我过去听过他和其他神仙说话,真真是个惜字如金、说一不二的主,灵力又高强,与他相交过的神仙没的不慑他三两分。不晓得火神和夜神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性子怎么会同是天帝所出,真是咄咄怪事。”
“错啦,这二神哪里南辕北辙了,说到底都是一样地叫人垂涎钦慕。”那茉莉、花精嘻嘻笑闹,口气很是神往。
“哈哈,这倒是嗳。要我说,萄萄与其去糟踏夜神,倒不若配给这火神,顽石对坚冰,皆是硬邦邦的,颇登对。”
“莫要浑说,萄萄将来还要唤这火神殿下一声小叔叔的!”……
世风日下,如今这些花界的精灵益发呱噪,愈来愈像天界里的仙姑姐姐。我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沿着原路返回记铭亭守灵。
还未到得亭内,远远便瞧见那据说和我很般配的凤凰正慵懒地倚在亭周石栏上,手上握了卷半展开的画轴低头正在看。看着他自墨领中露出的一段柔韧后颈,我一时兴起,变化成一朵雪花飘飘忽忽,最后冷不丁一下落在他的颈项上,冰凉凉地贴着他的肌肤妄图冻他一个激灵。
不料凤凰不但没被惊到,反而心情舒畅地笑了开来,我不免疑惑是不是贴错位置触到了他的痒痒穴,心下未免不甘,便贴着他的后颈细声细气威胁道:“快快交出你的内丹精元!否则……”
凤凰戏谑挑了嘴角,笑涡一旋,“否则如何?”
“否则我就咬你!”我恶狠狠道。
凤凰搁下卷轴一转身将我变回原样,一把箍住我的双臂,笑得越发开怀,“如此正合我意。”话音未落便俯身覆盖住我的双唇,他靠近的眉眼盖住了我眼前蓝得叫人心中痒痒的一角天空,好似一片鹅毛轻飘飘落在了湖水的中央,一圈涟漪缓缓缓缓慢慢慢慢悠悠悠悠荡漾开来。我闭上双眼咬了咬他柔软可口的唇瓣回应于他,他一顿,继而双唇燃火,越来越烈,碾磨着我焚烧着我,就像扶摇直上的红莲业火……舌尖铺天盖地卷了进来,气息直扑入我的肺腑,不留半点余地……
直到我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我只觉着像要灵魂出窍一般,颊时炎热难当,试图以手当扇扇去脸上燥热,却在他毫厘必现的漾漾春水目注视下敛了睫毛垂下头,两腮益发地热起来,烫得几乎滴水可沸。
凤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给猫儿顺毛一般,指尖下滑慢慢抬起我的下巴,“我最喜欢看你这害羞的模样。莫要低头,给我看看可好?”每次都是这样,将近三年里,他每每瞧见我脸红便心情大好,我愈窘迫他就愈开心。
我扭来扭去,连声道:“不给看,不给看。”
凤凰笑了,将我揽入怀里,难得顺从我一回,“好好好,不看便不看。”过了片刻,又道:“莫说内丹精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便是你要天河逆流、鱼飞天鸟游水我亦会替你办到。”
我埋在他怀里舒心一笑,中肯评价道:“好乖好乖。”
凤凰伸手在我额头轻轻弹了一记,面上神色淡淡清傲,“你说哪个好乖?”
我撩他虎须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颇有些心得,心下并不畏惧于他,谄媚道:“小叔叔好乖。”
凤凰握着我的肩头将我猛地从怀中掰离,长目一眯,威威上挑,仍是笑着,嘴角梨涡却不见了踪迹,低沉了声音不冷不热缓缓道:“小叔叔?你叫哪个小叔叔?”
我心底一颤,暗道不好,瞧他笑得这般触目惊心,莫不是摸到了他的逆鳞?便坦然推诿道:“她们都说我该称你一声‘小叔叔’。”
“我倒不知现如今你还没心没肺一门心思想嫁与夜神?”凤凰放开我站起身来俯视于我,本就压人一头的气势现下益发骇人,我估摸着当年孙大圣被佛祖爷爷的五指山压迫时感觉也不过如此,正胸口闷着思索对答,便听凤凰又忽忽悠悠补了一句,“你最近夜夜和润玉相伴想来惬意得很吧?”
我咽了咽干干的嗓子,掂量了一番道:“你莫要说这话来伤我的心。我惬意不惬意你难道不晓得?”继而大义凛然道:“我如何会想嫁给夜神,我只想嫁给你。”
凤凰面色一震。
“但是……天帝订下的婚契又岂有更改的道理……”我忧郁委屈地将他一望。
凤凰回神一笑,恨铁不成钢地又弹了弹我的额头,“杞人忧天!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计较。只不过,要委屈你一月后婚典仪式礼成之前先忍耐着……”他长指一收握紧手心,似是心下有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却又强自压抑忍耐之事,眉间纠结。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看见手心赫然掐出五道血痕,胸肺之中一时蚜虫肆虐,被啃得十分不适,我蹙眉捧了他的手吁吁吹着。
凤凰一下舒展了神情,低头端详着我,倒像是痛得十分惬意一般,伸手不着痕迹摸过我方才被他雷声大雨点小弹得不痛反痒的额际,道:“锦觅,危难之时,我与夜神,你帮哪个?”
我头也不抬,应道:“自然帮你!”
长舒一口气,凤凰似须臾得了五万年灵力一般慰足,道:“今日得你此话足矣,不枉我……”后面声音太轻,呢喃自语一般,只是面上红了红。
临别之际他将方才端详的画轴递与我,“这幅丹青我前日得空做的,你拿去吧。”
我展开,但见一株长势旺盛的葡萄藤缠绕于竹架之上,藤须叶脉丝丝分明,一串紫色的葡萄沉甸甸倒挂架下,远处一女子背影若有似无,只发髻里别着的一支发簪颜色耀眼夺目,我附和赞道:“笔触传神,你近日画功越发精进了。这仙娥身姿若柳,不错不错,就是瘦了些。”
凤凰捏了捏额角,气沉丹田努力平心静气道:“这画的便是你。”
我一怔,再仔细看了看,唔,瞧出来了,那枚发簪正是寰谛凤翎,便道:“如此说来难怪这般眼熟。”
“罢了罢了~”凤凰一时啼笑皆非。
……
三年,不过佛祖手中一颗念珠滑过的时间,短促一瞬。
三月初七,大婚前夜,小鱼仙倌按礼数避嫌,不得与我见面。
我跪坐在爹爹坟前,漫天萤虫飞舞。我取出发簪,浓密的长发奔泻而下,拈了一段葡萄藤变幻成一柄刀刃,手起刀落,利落割下发梢一段头发,用一张澄心堂纸包裹妥当,唤来一只飞蛾,将这小纸包覆在它背上,切切叮嘱它一定交与火神。
那小蛾子似懂非懂郑重接了我的托付展翅飞去,眨眼便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之中。
“爹爹,我说过要孝敬您老人家的。我没有忘记,不晓得你忘了没有?”我对着坟头叩了三叩,站起身,仰头一笑。
青丝,情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