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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一月三日。
元旦假期之间,省城飘起了皑皑白雪。雪势虽然不大,但也给人们带来了喜庆气氛和丰收寓意。雪停之后,天地间薄薄地白了一层,整座城市也平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三天的愉快假期已经结束。天色未亮,环卫工人最先出现在冷清的街头,他们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拉开了各色人等新一年工作的序幕。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钱要彬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三分。现在起床似乎还有些早,他想再眯一小会儿。但合了眼之后,脑子里却总是闹腾腾的,已然找不回睡意。
在钱要彬的计划表里,今天本该是个荣耀的日子。可恨的是,这份荣耀现在却被一层可怕的死亡阴影深深笼罩。
钱要彬并不怕死,要说十多年的卧底生涯,哪一天不是游走在生死边缘?在他看来,一个男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具备敢死敢拼的劲儿。为了事业,为了自己的雄心,即便是死也值得。正是受这般力量的支撑,钱要彬才能在常人无法想象的困境中坚守下去,终于熬到了今天的辉煌时刻。如果这时却又莫名死在一个网络杀手的刀下,那就太可悲了。
钱要彬想不通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上了那个家伙的死亡通知单。那人杀了邓骅,而自己则进一步摧毁了龙宇集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应该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才对。从收到的死亡通知单来看,上面所列的罪名应该和自己制造的那起爆炸案有关。当时自己的目标是阿华,却意外误伤了另一个女孩。可这两个人难道又是什么好人吗?以惩罚罪恶为己任的Eumenides为何因此就将矛头指向自己?
只是他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死亡通知单既然发出,那名单上的人便注定要面对着极端的险境。钱要彬虽然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但他也知道,对手同样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家伙。
即便是邓骅这样的人物也难逃Eumenides的毒手,自己在这场生死对决中又能有几成的胜算呢?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钱要彬便不由得暗生冷汗。不过在心惊之余,他也会宽慰自己:世事变幻,是无法一概而论的,自己和邓骅毕竟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
首先从运势上来说,邓骅遇害前虽然如日中天,但根据盛极而衰的生衍常理,那时其实已近强弩之末,气运难以继续;而自己则刚刚跨上人生的第一个台阶,前方道路宽广,仕途不可限量,这正是展翅欲飞的时刻,势头强劲,不可阻挡。
再从周围的环境来说,邓骅生前树敌太多,表面看起来风光,事实上强大的外压已经将他逼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死于非命其实正是他无可逃避的归宿,Eumenides的行动可谓顺应天意民心;而自己却恰恰相反,现在领导赏识,媒体夸赞,民众更是崇拜不已,一切外因都向着利好的方面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Eumenides想杀自己纯属逆势而为,谈何容易?
想到这里,钱要彬觉得心胸开朗了许多。左右也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下床,走到卧室窗边拉开了窗帘。
站在二楼向窗外看去,远处的天际微微有些发白。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放晴,那温暖的日头此刻应该正从地平线下慢慢地往上爬吧?
积雪再冷,又怎能冰封住太阳的光辉?钱要彬觉得自己也正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他已经在地下蛰伏了十一年,现在要破土而出,谁也无法阻挡。
当年省城公安局到特种部队要人的时候,钱要彬便意识到这对自己是个天大的机遇。如果能在“收割行动”中立下头功,那必将是仕途上的一次美妙开端。所以钱要彬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背负起违纪退伍的名声,借机混迹于省城黑道。
钱要彬的黑道生涯很快风生水起,并且得到了阿华的信任。可“收割行动”却因为邓骅的势力牵扯太大而难以开展。这时局里领导有意将钱要彬召回,但钱要彬自己却执意要继续潜伏下去。
正如罗飞所料,钱要彬此时的目的已不局限于警方的任务,他开始有了更大的野心。自己能在黑道得势,而背后又有警方的背景,为何不能像邓骅那样干出一番大事业?正是基于这样的野心,钱要彬才能在孤独和落寞中坚守十一年——他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邓骅死后,这机会终于来了。
钱要彬游说宋局长,将“收割行动”进行了深化和“改良”,而他自己则投入到高德森麾下,意欲将后者扶植成省城新一任的黑道霸主。
在警方的新计划中,高德森这样的“霸主”其实只是一个傀儡,而钱要彬就是操控傀儡的那根绳索。
钱要彬相信自己完全能够控制高德森,他将取代邓骅,在省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庞大帝国。而和邓骅相比,钱要彬身上却又多了一份警方背景。这意味着即便高德森出事,他也能够华丽转身,毫无风险地逃脱罪责。
这便是钱要彬设计好的如意算盘,只可惜这个算盘却被罗飞在不知情之间插手打破了。不过钱要彬并没有太过沮丧,因为他早一步回归警界也未必不是好事。只要“收割行动”的主旨能维持下去,下一步还得选择一个新的傀儡,而这个傀儡又怎能逃脱自己的控制?
钱要彬远眺窗外,仿佛看见初升的阳光正照射出他的美妙前程。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要想踏上那条康庄大道,自己必须先蹚过今天的凶险关口。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似乎也在格外提醒着他。同时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呼喊着:“钱警官,请不要站在窗口。长时间暴露可能会有危险。”
钱要彬听出那是刑警队尹剑的声音,于是他重新拉上窗帘,并且高声应了句:“好嘞。”此刻屋前屋后虽然遍布了便衣特警,但在Eumenides的压力下,无论怎么小心都是不为过的。
钱要彬穿戴整齐,然后打开卧室门来到了客厅内。他看到除了尹剑之外,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神态威严的中年男子,那自然就是刑警队队长,也是这次护卫行动的总指挥——罗飞。
“辛苦了。”钱要彬客套地打了个招呼,“你们一夜没睡吗?”
罗飞站起身来说道:“从今天零点开始,你随时都处于生命危险中,所以我们一分一秒也不能懈怠。”
“我倒是睡得很香呢。”钱要彬笑呵呵地说道,同时又顺带送了个高帽给罗飞,“我知道罗队长一定会有完美的计划,不但能保护我的安全,而且还会将那个杀手绳之以法!”
罗飞知道此人城府极深,就连阿华这等人物都深受其苦。所以对方虽然热情吹捧,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道:“确实有计划,但要到公判大会的时候才正式展开。”
钱要彬点点头,表示理解。Eumenides本领再大,也不可能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入室杀人。他必须利用公判大会这样一个开放性的场合来下手,这也是他选择今天作为执行日的原因所在吧。因此警方的详细计划也必然要围绕公判大会的现场制定和展开。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那场大会上走出最终的结果!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年轻人正在做临行前的准备。
距离公判大会正式开始还有很长时间,但他必须提前动身。因为此刻警方的力量一定会集中在钱要彬的住所,而公判大会现场则相对空虚。他正可以乘虚而入,预先到达现场潜伏起来。
选择警方大会的当天作为行刑日期,这的确是个大胆得近乎荒唐的举动,而年轻人正是要用这样大胆的举动,逼迫警方不得不出手应对。
元旦假期的时候,年轻人将那张死亡通知单在网络上进行了发布,迅速引起了舆论的震动和关注。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警方已无法取消既定的公判和表彰计划,因为那样做就意味着对杀手Eumenides的畏惧和退让,高唱着庆功歌的警方将瞬间沦为舆论的笑柄。
所以警方必须迎难而上,与Eumenides展开一场硬碰硬的交锋。
年轻人也期待着这场交锋,更准确地说,他是期待着自己和罗飞之间的了断。
他曾经在对方手中折过一次,通过自残手指才勉强自保。但他并不服气,他需要一个更加公平的环境和对方一较高下。就像是两个顶尖的棋道高手,如果你在对决中曾后手失了一局,那你怎能甘心?无论如何也要占先再决高下!
钱要彬的出现正给了年轻人最好的机会。而这个人物的过往背景使得两人之间争斗甚至会更深一步,上升到精神世界的层面。
最初是罗飞创造了Eumenides的角色,后来被袁志邦所用,而年轻人又继承了袁志邦的衣钵。在以往的交锋中,罗飞曾数次点化年轻人,希望将对方拉回光明的彼岸,但后者生父的死亡真相却击碎了罗飞的努力。年轻人终于坚定地踏上了老师指引的道路,彻底沦为徘徊于黑暗世界的罪恶制裁者。
年轻人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已再无疑虑,而现在,他更要用钱要彬作为工具,对罗飞恪守的信仰展开反戈一击!
毫无疑问,钱要彬在卧底期间的某些作为已经超出法律的界限,而身为法律捍卫者的罗飞对此不仅无能为力,他自己还受到排挤,将被迫离开省城。这就给了Eumenides插手此事最充分的理由。如果后者用自己的手段制裁了钱要彬,那他对罗飞的胜利可谓具有双重的意义:他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可怕实力,更证明了自己坚持的道路才是惩治罪恶的终极方法。
年轻人和罗飞,他们都高举着正义的旗号,但却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如今,他们为了各自的信仰和尊严,必须要展开一场残酷的争斗。
当然了,年轻人之所以选择钱要彬下手,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不容忽视——为了那个女孩。
年轻人不愿让那女孩承受任何风险,同时,他也愿意用一种赎罪的心态帮那女孩去做任何事情。
他在网络上公布那份死亡通知单其实就是为了让那女孩看到。以前他也帮助过女孩,可都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而这一次,他要以Eumenides的身份出手,他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所执行的正义。
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能有多大意义。即使他成功了,女孩对他的仇恨便能消退几分吗?他不敢奢望。只要女孩以后想起Eumenides的时候,除了仇恨,还能多一分别样的感觉,那他就非常满足了。这也是他离别前的唯一心愿。
正如慕剑云猜测的那样,年轻人已经下定了离别的决心。在彻查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并且斩断了俗世情感之后,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已无任何留恋的必要。而他在这里又太出名了,通缉他的画像甚至贴遍了大街小巷,继续留下来不仅危险,也不利于他执行Eumenides的使命。
他可以换一个地方,然后再蛰伏一段时间。他何必着急呢?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缺乏罪恶。Eumenides也永远不会缺少用武之地。
除掉钱要彬,这是他临行前最后的任务,也是他必须处理的最后一丝牵挂,这牵挂一部分出自罗飞,另一部分则出自那个女孩。
年轻人出发了。他必须赶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行动,这时候街面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他的行踪不会显得突兀。而昏暗的天色则可以掩护他做很多事情。
他要感谢前两天的飘雪。寒冷的天气使他出门时可以用衣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粘上了灰白的眉发,在脸上涂抹出色斑和皱纹,当他走出楼梯口的时候,无论是形容还是仪态,都像极了一个步入人生暮年的老人。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省城看守所。
阿华被带进提审室,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提审警官,而是一桌丰盛的饭菜。碗筷已经摆好,桌边甚至还放上了一包香烟。
“吃吧。这是我们田所长特意为你准备的。”管教把阿华押到桌前坐好,然后指着那些饭菜说道。
阿华“嘿”地一笑,自嘲道:“今天怎么有这个待遇,难道要枪决了么?”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把带着铐子的双手举了举,示意对方:这样要我怎么吃饭?
管教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给对方打开铐子。正在这时,一名男子从屋外走进来,边走边道:“打开吧,这顿饭让他好好享受一下。”
管教得到命令,便依言把阿华的手铐打开。反正审讯椅前面还锁着木封,料对方也逃脱不得。
阿华认得进来的那人,正是看守所的田所长。他淡淡地道了句:“谢了。”此外便不多言,只拿起碗筷,一顿风卷残云,不多时就将满桌饭菜消灭干净,吃得是酣畅淋漓、香甜不已。
“真是好胃口。”田所长挺着发福的身体,坐在阿华对面说道。言语竟似有些羡慕。
阿华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在这里好啊,不用操心,也不用劳碌,胃口当然就好——要是能来点酒就更好了。”
田所长摇着手说:“烟你尽管抽,酒可不能喝。”
阿华便点起一根烟挑在嘴上,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喝多了闹事。”
“哦?”田所长笑了,“你倒是个明白人。”
阿华把香烟搓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把话进一步点透说道:“田所长,我在贵地这么多天,管教们也没太为难我,今天还有这一桌好饭,你的心意也尽到了——你放心吧,今天晚上的公判大会,我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好,痛快。”田所长一挑大拇指赞道,“我相信你阿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多大点事?”阿华轻轻地弹了弹烟灰,“不就是个死刑吗?我早都知道了,今天过去,也就是走走过场,当个摆设。”
听阿华这么一说,田所长倒又踌躇起来,他又沉吟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今天大会还有一个主题:要对‘豹头’进行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