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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堂川井一手拈起茶杯,一手端着杯底,慢慢地啜一口茶。沈清瑜屏息凝视,连呼吸都小声,静静地等待。
半晌,藤堂川井终于再次抬头看向他:“沈先生想必一定清楚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日后,就断定不会后悔么?”
“不会,不会后悔。”沈清瑜起先说得很肯定,忽然口气又软下来,“其实,藤堂先生说笑了,清瑜就算会,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藤堂川井端详了沈清瑜良久,后来忽而一笑,优雅到看不出情绪的一笑。藤堂川井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令旁人无法捉摸透的人。他轻笑之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多了一位盟友,我当然高兴。其实当初,我便是以退为进。”
沈清瑜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应允,大喜过望:“果真?先生……此话当真?”
藤堂川井点头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已说出来的话,岂会收回?”
“那……那真是……”沈清瑜竟似激动到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似乎想伸出手又像是想站起来,折腾了半天,终于再次问道:“藤堂先生,何时开始?”
藤堂川井这回倒回复得慢了,低头细细地斟茶,许久之后才打理妥当,看着沈清瑜笑得有一丝狡黠:“沈先生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一定知道,做这样的生意,没有安全的仓库可是万万不行的。至于仓库么……”他顿了一顿,“你说呢?”
沈清瑜同藤堂川井的接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么一说,顿时了然,却也心下一咯噔。见沈清瑜似乎面露难色,藤堂川井微微一笑:“沈先生若是觉得为难,那也不碍,只是我要另谋盟友了……”
“不不不,不为难的!”沈清瑜闻言微惊,慌忙应道,“先生放心吧,仓库的问题,清泽一定给先生办得妥妥当当!”
藤堂川井满意道:“唔,这样便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一会儿之后又道:“沈先生,是华都赌场么?不用担心,那几十万的赊账,我一定会替你解决的。”
又是一阵风吹拂过来。
桂花的香气,似乎小了很多。
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后天就要去双梅了,临行前静芸摇电话来约她,说是要来为她践行。幽芷笑言,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做什么要践行呢。静芸却不依,道这么一别说不定就是好几个月,怎么能不践行,况且,幽芷肚子里的这可是她的干儿子。幽芷拗不过她,又好笑又好气,答应准时赴约。
正午的暑热退去了些,她们相约好在长乐路的桥上见,幽芷赶到的时候静芸早已候在栏杆边了。
静芸一回过头看到幽芷,忙赶紧迎过来,一把扶住她,念念叨叨道:“你呀,如今身子不同了,走路可要慢点、小心点,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幽芷莞尔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净爱为我瞎操心。”
“怎么是瞎操心呢?”静芸瞪眼道,“你是幽芷,我的好姊妹,我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真是,竟然还怪我……”说着别过头去。
幽芷一听笑着“承认错误”道:“好好好,横竖都是我不对,是我走路太快,是我不识你的好心,”她拖着软软的尾音,“原谅我,好不好?”
静芸转过头来,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和你说笑的呢!”
两人俯趴在桥上的栏杆边说着话,桥下水波澹澹,碧面如镜,俨然一副流动的水墨画。河两岸的野豌豆花正是盛绽时候,火一般的大红,鲜艳夺目。
静芸转过身反攀着栏杆,语气中有一丝怅然:“幽芷,你说,若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幽芷微笑:“这不是期望,而是事实。我们本来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老了,还能相互握着手细数年轻时的往事。”
静芸似乎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幽芷瞧出些什么来,侧脸问:“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静芸摇头:“怎么会。”
“我就说,你快要有干儿子了,当然要开心才是。”幽芷拉过静芸的右手,浅笑兮兮。
干儿子……
静芸的左手手指似乎紧了紧,然而动作太快,快到令人无法看清。只听她转而一笑道:“对了,你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一个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她好奇。
静芸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香囊来。红底绿线,绣了一个大胖小子的轮廓在上头,递给幽芷道:“喏,这是送你的礼物。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呢!给我干儿子的见面礼。”
“真的?”幽芷很是开心,拿着香囊爱不释手,凑到鼻前嗅嗅:“好香!”
静芸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又转过来,淡笑道:“既然喜欢就天天带着吧,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幽芷只顾着自己高兴,不曾注意到她先前的转过头,一边点头一边应声道:“那是当然。静芸送给我儿子的见面礼,怎能不随身带?”
“那就好。”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拂面的夏风吹来一阵沉闷,带着焦土味的干燥。
“对了幽芷,”静芸状似不解,“在官邸里住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要去双梅乡下呢?”
她脊背一僵。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是还是被静芸看出来了。
“是不是……同三少闹了什么别扭?”静芸继续问。
“哪里,没这回事。”幽芷促然笑笑,凝视着桥下流水,“我们……”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抬起头来微笑:“没事,就是觉得乡下清净,我想好好去安胎。”
笑容里一闪而过的无奈与涩意,都没有逃过静芸的屏息注意。
若是幽芷再稍稍低头看看,便会发现静芸的手,微微颤抖。
对于幽芷想去双梅养胎,既然沈清泽都答应了,沈家自然没有异议,但为了安全起见,沈太太让素心陪着一块儿去,幽芷自然欣然。
刚刚离开就又回来,对于双梅,幽芷倍感亲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那样熟悉,空气里带着太阳灼热的泥土味儿也是那样好闻,仿佛阳光普照一般让幽芷的心情慢慢放松,渐渐舒心起来。
素心很会做女红,虎头鞋、小褂子、小裤子,样样都很上手,裁剪、刺绣得很精致。幽芷就不如素心,从前做女儿的时候只顾着看书上学,再加上家里头也没什么人女红做得好,渐渐就疏忽了这一点。
用过午膳休息了一会儿,幽芷从楼上下来,见素心又在绣虎头鞋的鞋面。大红绸缎料子的底,上头用金丝线绣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虎虎生威的感觉跃然而来。
“大嫂,又在做虎头鞋啦?”幽芷走近了,唇边逸着欢愉。
素心回过头看了一眼,浅笑晏晏,一边端着虎头鞋看对不对称,一边说道:“反正闲着没什么事,做做针线活儿打发时间。”
幽芷捡起跟前小面扁上已经放着的一双,这双鞋面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很是鹣鲽情深的模样。幽芷不禁再次感叹:“大嫂,果真是苏州人的女儿,一双手真巧,羡慕煞我了!”
“别夸了,我这些小儿科都是家里头自己绣绣,可端不上台面。”素心的手灵活地穿针引线,动作麻利,又问:“光说看着羡慕,要不要我来教你?”
幽芷故作傻傻地笑,素心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现在的表情,打趣道:“怎么,又是只听雷声不见雨点?”
“大嫂,你就别笑话我了。”幽芷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来,叹气,“天生就没有慧根,还是不要糟蹋布料的好!”
“这么妄自菲薄?那好,那你就照旧看着我做吧!”素心从来不勉强,手里头的活儿一直没停。
“将来大嫂的孩子肯定特有福气……”悠悠感慨,话音刚落幽芷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果真,素心的动作迟疑了,顿了一顿才继续。
幽芷有些慌,支支吾吾:“大嫂,我……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素心笑笑,只是有些勉强,“这件事,早晚要面对。”
“大嫂……”幽芷一时间也语塞,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半晌,素心又轻轻道:“其实,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她顿住,却又不继续说下去。
幽芷不由握住了素心的手:“没有过不去的槛,大嫂,一切都会过去的。”
知道幽芷是在安慰自己,素心再次笑了笑:“你啊,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再来操心旁人。现如今你可是两个人了!”
“是啊……”抚上还不明显的小腹,幽芷笑逐颜开,“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到他每天都那么活力勃勃。”
即将要做母亲时,女子眉眼里欢欣雀跃的光辉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想过取什么名字吗?清泽提起过没有?”
摇摇头,幽芷轻声道:“没有,还没到时候呢。”
然而心却飞到了别处,从双梅,一直飞到了锦华官邸。
清泽……
好些日子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她想听又怕听到的名字。想起如同深深烙刻在心里的那张脸,幽芷的眸子不由黯了下去。一个多月不曾见了,也一个多月没有他的讯息。
清泽,这些日子来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偶尔想起我?
或是……早已把我和孩子抛之脑后?
九月的清晨,花朵叶片上的露水已经开始微微带着秋天的凉意了。
不知为什么,幽芷今天醒得很早,晨光熹微时候就醒了一次,等到天真的泛起鱼肚白时,幽芷终于忍不住起床了。
一种莫名的沉闷压在心头,压得胸口格外沉甸甸,窒息一样喘不过起来。幽芷心里默想也许是夏天还没过去的关系,可是今天,分明是凉爽的。
八九点的光景,素心也起来了。一见幽芷已经在院子里翻着这几天的报纸,略感诧异:“芷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幽芷见到素心,从凳子上慢慢站起来:“大嫂,早。睡不着就起来了。”
素心没察觉什么异常,微笑道:“是不是饿着了?还没用早膳吧,走,佣人一定已经做好早饭了。”
幽芷点点头:“好。你不说我倒忘了,起来这么久了还没吃东西。”说着自己笑起来,“大嫂,你看我自己还这么像个孩子,却都要做母亲了……”
“慢慢来,没有谁天生就会做母亲。”素心笑意幽幽,不免有些怅然,“女人,总归有了孩子人生才算完整……”
早饭还没吃完,忽然听到电话响。
怦怦怦——
不知为何,幽芷的心跳突然间猛地剧烈起来!
佣人正要接起电话,却被幽芷一声喊住:“不要!”
佣人和素心都怔住。
只见幽芷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声音竟然有些发颤:“你们、你们别去,我去接……”
素心这才注意到,幽芷跟前的早点几乎没动。往日里她最爱吃的绿豆糕,更是一口都没吃。仿佛面对的是洪水猛兽一样,她瞪着电话机,顿了好几秒,深吸一口气,终于颤抖着手接起电话:“喂?”
那一头的声音很熟悉,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声音。然而那个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懵住了,惊住了,呆住了——
话筒“突”地一下被滑落到地上。
脑中一白,幽芷一下子失去意识。
六
醒过来,已经在汽车上了。
羽睫挣扎了两下,幽芷缓缓睁开眼。她被拥在一个强有力的怀抱里,温暖熟悉,抱得那样紧。
察觉到怀中人的轻微动静,沈清泽连忙关切道:“芷儿,醒了?”
失神地望了沈清泽好久,幽芷才终于慢慢缓过神来。下一秒,就紧紧捉住沈清泽的衣袖惊慌失措地问:“你是骗我的吧?骗我的对不对?因为我不听你的话和你闹别扭所以你要报复我的对不对?”
沈清泽欲言又止,将幽芷拥得更紧:“芷儿,我知道这一时难以接受,但是……芷儿,你千万要撑住,天塌下来了有我抗,好不好?”
她怔忪了几秒,忽然眼泪扑扑朔朔地就刷刷淌了下来。
“芷儿!”他捧住她泪流满面的小脸,下巴似乎在几个小时之内又尖了下来。“芷儿,芷儿你……”
芷儿你现在是两个人了,要注意身子……
可是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叫他如何说得出!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紧紧地抱住她,不要让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清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说话啊!”她早已无法控制情绪,无法不歇斯底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回答得有些艰涩,“昨天早上接到电话说你父亲遇害,正在医院抢救。本来……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今天早晨,院方通知让准备后事,我知道,瞒不住了……”
“昨天早上?昨天……”仿佛被谁拔开了大水缸的塞子,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昨天的事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她拼命地捶打他,就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一只激烈的困兽,张口便对着沈清泽只穿了一件薄薄衬衫的肩头狠狠咬下去——
尽管吃痛,闷哼一声,沈清泽却不发一言,任由她咬。他晓得,这样的打击太剧烈了,她根本无法接受,她需要宣泄的渠道。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些,总比一个人愣愣着发闷要好。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
还是一年前,也是在车子里,也是相同的事情。那次,是她的母亲遗体火化,她哭得背过气去,他将她抱进雪弗兰,不让她再接受刺激。
如果说,那次让她和他的心一下子走得很近;那么,这次呢?
沈清泽不由自主地想问,这次,命运又会将她和他的未来安排到哪里?
按照旧说法,有了身子的喜气是不能同丧事的丧气相冲的。但是此时,谁还会顾到这些说法?
赶到医院,楚卓良的尸体暂时还停放在病房。
如同归途的小女孩一样,幽芷一下子飞奔到楚卓良的病床旁,一把扑上去,泣不成声:“爸……爸你醒醒啊,我是芷儿啊!爸,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不应我?”
一旁一直抹眼泪的幽兰上前欲搀起幽芷:“芷儿,芷儿你快起来!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要注意身体,千万莫要因此、因此……”
半推半就中,幽芷慢慢直起身子,死死抓住幽兰的手:“姊姊,你们都是合起伙来骗我的是不是?”
尽管不忍,尽管同样的悲恸无比,但身为姊姊,幽兰只能把伤心都往肚子里吞,努力抑制快要肆无忌惮的眼泪:“芷儿,我们的父亲,他……他是真的走了……”
一句话下来,幽兰终于也忍不住,同幽芷一样泣不成声。姊妹俩抱着头哭,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慢慢平复。似乎直到这时,理智才渐渐回笼。幽芷抬起泪珠还在滚落的羽睫,沈清泽正在一旁无声地安慰大太太。环顾整个病房,只看到她、姊姊、大太太和沈清泽四个人。
“姊,”揩了揩泪,幽芷问,“三姨和小弟呢?”
愤怒与憎恨瞬间浮现,幽兰咬牙切齿:“那个贱人,昨天一早趁大家都慌乱的时候卷走家里所有的款和值钱的东西,带着小弟跑了!”
什……什么?
幽芷根本无法置信:“她……她怎么能……”
“怎么不能!一个狐媚戏子,永远改不了她的低贱!”幽兰向来就很看不惯三姨太,此刻更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那……那你和太太……”
还欲问,说话间沈清泽已经扶着楚太太走过来。楚太太仿佛一夜之间刷白了头,憔悴枯槁,叹息道:“芷儿啊,莫要担心,清泽已经替我们都安顿好了。”
视线触及一旁下颚紧收的脸,幽芷看到他眼中对她满溢的担忧,心中微微一暖,但很快又移开眼。
“芷儿啊,事已至此,你,你可要多加保重啊!”楚太太再次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切都是命啊!”她轻轻握住幽芷的手,切切关照,“你有了身子,再怎么悲伤难过,为了孩子可要撑住啊!”
幽芷依言点点头。
“芷儿,再怎样你身边都还有妹夫陪着。要知道,你若是伤心,他会因此比你还难过。”幽兰也关切道。
两个人的叮嘱,终于换来幽芷抬眼对沈清泽的一记凝视。焦急,担忧,关心,甚至还有一丝不敢上前的迟疑,全然从沈清泽的眼中显露出来——
幽芷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脸颊微微牵动。
这么多天,从一个多月前的离开,到今天的归来,她终于对他露出了第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容。
楚卓良的后事几乎都是沈清泽料理的。
三姨太带着儿子一早就卷款逃走,大太太悲伤过度,整日以泪洗面。幽兰虽说还没出嫁,但毕竟经验、人脉都很匮乏,幽芷又怀着身孕,沈清泽便将这一切都担当了下来。
对于岳父,沈清泽素来很敬重。
出殡那天,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参与了,殡礼一个接一个,花圈亦是送了一打又一打。谁都知道,楚卓良在上海滩算是元老级的实业家,即使称不上响当当,但自从二女儿嫁入沈家后,一般人在他面前都是要忌惮三分的。然而是谁,在楚幽芷怀孕的节骨眼儿上,竟做出这样的事——暗杀,还是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