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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程如墨先醒过来,洗漱完出来发现陆岐然也醒了。她到床边坐下,看着他说:“你下午走,我就不送你了。”
陆岐然笑了笑,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在江城待了四年,对火车站比对任何地方都熟,不用你送。”
“正好我特别讨厌送人,送走了还要一个人回来,要是还碰上塞车,滋味就更加凄凉。”
“离五一也没几天了,到时候还要再见。”
程如墨想了想:“班导寿宴你真打算去?其实我觉得去不去都成,到时候肯定也不止我们一个班。说句不好听的,去了还得随份子,扯上人情债特别没意思。”
陆岐然看她:“你不想跟大家宣布一下?”
程如墨怔了怔。
陆岐然笑道:“好歹也算是这么多年唯一的班对了。”
“我是没什么意见,可要是到时候白苏气得往我脸上泼硫酸怎么办?或者又不阴不阳地给我下个什么套,在大家面前乱说一通……我怕是不怕她,就是觉得要是搞得跟都市报上的狗血故事一样挺没劲。”
“既然不怕,那就去吧。如果她要泼硫酸,我帮你挡着。”陆岐然笑说。
程如墨笑出声:“那千万别,太可惜了。”
说笑了一会儿,程如墨起身去厨房下面,陆岐然去洗漱。两人在餐桌两旁坐着,说起来昨晚见家长的事。
“话说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妈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呢?我觉得应该总结一下经验,给我点参考。”程如墨说。
陆岐然吃了一箸面,笑看她,说:“想知道经验?”
程如墨点头。
“嗯,”陆岐然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首先第一点……”他看程如墨一脸期待洗耳恭听的模样,故意停了停才说,“要帅。”
程如墨扑哧一笑,差点一口气呛住:“那第二点呢?”
“要很帅。”
“……第三点呢?”
“有这两点就够了,还要什么第三点。”
“……”程如墨无语地看着他,“我发现你脸皮渐厚啊。”
“我也发觉了,”陆岐然不紧不慢吃着面,笑说,“尤其跟你之后。像你这种逢人就炸刺的性格,不厚点不行。”
虽然是间接批评,但程如墨听得挺高兴:“那可千万小心别厚成二皮脸了,跟城墙一样刀枪不入。”
吃完早餐程如墨将碗洗了,就收拾东西准备上班。陆岐然也在卧室里整理东西,程如墨往里看了一眼,将包搁在椅子上走进去,“那我去上班了……到时候见。”
陆岐然动作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行。”
程如墨看着他,踌躇片刻,又开口说:“……那我就走了。”
陆岐然点头:“路上小心。”
程如墨望见陆岐然依然这么气定神闲地站着,咬了咬唇,走上前两步,主动伸手将他腰抱住了。
旋即头顶传来陆岐然的笑声:“不是你自己说,讨厌跟人分别吗?”
程如墨不说话。
陆岐然伸手按在她背上,沉声说:“你就当我是出差,咱俩不算分别。”
程如墨深深点头,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过了半晌方将他放开,退后一步说:“那我走了。”
“嗯。”
他没说“再见”,她也没说。只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客厅将包提上,朝门口去了。
这次她没再回头。
陆岐然上车前下车后都给她打了电话报平安。程如墨听着那端他清越的嗓音,便觉似乎距离也并没有那样可怕。她跨越了六年时间的距离走到今天,又何须惧怕短短的几百公里。
四月下旬下了一场雨,天晴之后气温便一路飙升,江城本就是全国火炉之一,这会儿渐渐便有了些初夏的气息。等程如墨最终换上夏装的时候,五一假期也就近在眼前了。
班上的群里通知了寿宴的时间和地点,五月一号中午十二点半,在江城大学外面最大的酒楼里。
群里一顿乱侃,说正好吃完了就回校园去怀怀旧,尤其是不能放过在他们毕业数年之后新装上的空调,到时候一人拎一块砖,能砸坏一台是一台。
程如墨久不在群里发言了,一般只潜水围观大家灌水。
大家正聊得起劲,忽在一堆彩色字体里头蹦出一行黑色的字——陆岐然打了一句话:见面了有要事跟大家宣布。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立即鸡血上头了一样追问起来,程如墨心脏也跟着一悬,盯着飞快刷上去的对话。刷了好几屏,陆岐然才又出现,打了四个字:终身大事。
程如墨想象他在那边一边开会一边抽空摸鱼,打字调戏大家场景,不由得笑起来,跟他私聊:陆同学,差不多得了,你这是给自己下套啊,到时候见面了肯定宰得你血本无归。
“应该的,”陆岐然回复,“出点血心里踏实,班里可还有七八个光棍虎视眈眈。”
程如墨笑得不行:“谁敢要我啊,娶回家放家里给自己添堵。”
“那是他们没有找到正确的使用方式。”
天马行空聊了一会儿,最后程如墨说:“那后天见。”
时间说快也慢,很快就到了五一小长假。
程如墨放假时间是四月三十号到五月二号,陆岐然坐三十号上午八点的高铁,下午一点抵达江城。
程如墨听说他下高铁了就一直如坐针毡,虽然开着电脑在玩,但耳朵竖起来时时听着门外动静。听见一阵脚步声心脏就悬起来一阵,这样七上八下的,倒搞得自己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程如墨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冲上去把门打开——果然是陆岐然。他穿着件款式清闲的白色衬衫,袖子挽了起来,手里拎着只行李袋,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陆岐然见房门忽然打开,吓了一跳,笑了笑脚步加快走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到了?”
程如墨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急迫,不自然地别过目光:“我只是把房门打开透透气,谁知道正巧你就到了。”
“是挺巧,”他往里头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客厅窗户开得也挺大。”
程如墨面上一热,赶紧将他迎进来,伸手将房门关上了。
陆岐然放下东西之后先去冲了个澡,程如墨帮他倒了杯水,搁在桌子上了。又怕他觉得热,去把电风扇找了出来。正拿湿抹布擦着灰,陆岐然开门出来。
他身上带着些清新的水汽,一股清淡的薄荷香味充斥鼻腔。程如墨抬头看他一眼:“热不热?”
“还行。”
程如墨便加快了擦拭的动作,又擦了两把,放下抹布,将风扇插起来,扭到最低挡,拍了拍手说:“好了。”
陆岐然一直看着她,她鼻尖上浮了些微的薄汗,别在耳后的头发散下来几缕。他忍不住伸手将头发她撩起来别回去,看见她身体滞了一下,心里忽然一动,伸手将她的手捏住。
程如墨微微挣扎:“手上有灰,没洗。”
陆岐然不说话,捉着她的手将她往自己面前一带,低下头去,在微热的空气轻轻吻她。
吻了一会儿,便有了些情热的意思。程如墨伸手轻轻将他推开,说:“挨这么紧,热。”
陆岐然笑道:“还没到真热的时候呢。”
“你不说我还忘了,”程如墨指了指墙上的悬挂式空调,“这破空调去年坏了还没修,也不知道修不修得好。”她将桌上的水杯递给陆岐然,“你吃饭了没?”
“车上吃了。”陆岐然一边喝水一边仔细看她,“你头发好像比上次见长了点。”
程如墨忙捉了一缕,低头看去,说:“真的?是不是该剪了?我上次剪头发还是两个多月前。”
陆岐然摇了摇头,“留长了好看,”顿了一会儿,又说,“黑色好看。”
程如墨笑起来:“果然男人都偏好黑长直这款——我现在发色不好看?”
“黑色更好看。”陆岐然将水杯搁下,“染发剂对身体不好。”
程如墨闻言心里一动,抬眼看着陆岐然,小声说:“你说,我上次流产会不会跟这个也有关系?”
陆岐然低头看着她,半晌没说话,末了低声说:“还会有的。”
程如墨便有些后悔自己提到了这茬,总觉自己有些翻旧账的意思,便笑了笑说:“我也就随口一提,你别多心。”
陆岐然摇头:“你答应我,今后别染了。”
程如墨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泛起一阵怏怏的滋味,好像现在才觉出当时苦涩的味道——虽然还未成形,好歹是条人命,还是她跟陆岐然的。
这会儿陆岐然已经到沙发上坐着了,程如墨转过身去望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许多问题,无一不敏感禁忌讳莫如深,她不知道从何提起,更不用谈去解决。虽事情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好比海里的暗礁,表面上看着没事,一不留神撞上去,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同时,她更坚信一点:你所逃避的,生活必然会用十倍惨烈的方式让你去面对。
第二天程如墨早早起来收拾化妆,她穿一件无袖雪纺上衣,底下是九分的铅笔裤,脚上穿着与衣服同色系的浅口高跟鞋,妆化得自然清透,显得气色非常好。
程如墨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问陆岐然:“带得出去吧?”
陆岐然倚在门口,笑说:“就怕带不回来。”
程如墨住的地方离江城大学不算太近,两人提前一小时出门,几趟地铁转下来,到酒店时间差不多刚好。
一进大厅便看见班导正站在门口迎客,他今日穿着件唐装,头发虽是斑白,但梳得油光水滑,加之笑容满面,显得精神矍铄。
陆岐然跟程如墨走上前去,班导望见陆岐然了,立即惊喜地伸出手:“陆岐然!我没认错吧?”
“何老师,祝您生日快乐。”陆岐然笑着与他握手。
“哎呀,可真是好多年没见了,听说你在崇城电视台工作,是吧……”
班导又将目光转到程如墨身上,看了几秒,说:“你是程……”
“程如墨。”程如墨笑说。
“记性不好,见谅见谅,”班导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记得你那时候戴着眼镜,是吧?这么大一个黑框,”班导比画了一下,“还老是坐在后面,又不爱发言,不过你论文写得真不错……”
程如墨笑起来:“难为您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你们先进去坐吧,你们那届在靠着舞台那边的第三桌,往里头走就看见了。”
程如墨和陆岐然照着单子上别人的数目一人挂了个人情,往里走的时候,程如墨笑说:“结婚还是有好处的,好比说要是现在我俩是合法夫妻,份子就只用随一份。”
“怎么听你的口气,就只有这点好处?”
“肯定还有别的,比如要是灯泡坏了,饮水机水喝完了,地板起包了,房顶漏水了,肯定就轮不到我来操心。”
陆岐然笑起来:“把我当修理工了。”
两人一进去,老远便有人朝他们这边喊起来:“然哥!”
“风云人物待遇就是不一样。”程如墨压低声音笑说,跟着他一块儿走过去。
桌旁的人急忙给两人让座,陆岐然先坐下了,程如墨正要挨着他坐下,有一个人抢先一步坐过去了,伸出手臂一把搭在陆岐然肩上,笑说:“老陆,还记得我吗?”
程如墨看向那人,脸色不由得一沉——这就是当时她打听陆岐然是否单身的那人,陆岐然的室友赵忱。
陆岐然笑说:“送进火葬场了我都能认得——老赵,你把人座位抢了。”
赵忱这才注意到正在一旁尴尬站着的程如墨,忙站起来说:“哎呀,对不住……你是,程如墨?”
程如墨淡淡笑了笑:“你好。”
赵忱赶紧让座:“你坐你坐!我到旁边坐去。”
程如墨立即摆手:“没事儿你坐吧,正好你跟陆岐然叙叙旧。”
陆岐然目光扫过来,打算开口,程如墨却微微摇头制止了,自己往旁边挪了几个位子坐下来。
左右的两个女同学立即跟她搭讪,程如墨便加入她们的话题,间或朝陆岐然那边望去——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话题,赵忱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人渐渐多起来,旁边那桌也坐得七七八八。又坐了一会儿,程如墨忽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甜的声音:“路上堵车,来晚了。”
桌上的人立即打起招呼,程如墨没有回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白苏走到桌旁,与人一一握起手来,说:“聚一次真不容易,上回我们有些还聚过,但要不是借着班导的号召,恐怕永远没机会聚得这么齐了。”
赵忱笑了:“我都后悔上次没去,”他站起身给白苏让座,“你坐我这位子吧。”
白苏状似无意地看了程如墨一眼,笑说:“那就谢谢你了忱哥。”
她刚一屁股坐下,陆岐然却站起身,笑了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赵忱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挨着白苏坐下,整个身体转过去与她交谈起来。程如墨只喝着茶,再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陆岐然回来了。他也不回刚刚自己坐的位置,而是走到程如墨身旁,对座上那女同学说:“能不能跟我换个位子?”
女同学笑了笑,爽朗答应,便拿起包坐到白苏旁边的位上。
白苏的目光立即如刀锋一般扫过来,程如墨假装没看到,低声对坐下来的陆岐然说:“你这么拂她面子,她这会儿肯定想杀了我。”
陆岐然低笑一声:“我要是挨着她坐,你肯定想杀了我。”
程如墨忍俊不禁,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你刚刚和赵忱说什么呢,把他乐得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
“瞎聊,”陆岐然看她一眼,“他这人嘴有点儿碎,你别介意。”
程如墨沉默下来,总觉得陆岐然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又不好开口问。
班导致辞之后,便很快开席了。趁着上菜的当口,赵忱说:“然哥,你不是说有要事宣布吗?”
有人立即附和:“是啊,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不然劳动节路上多堵啊,谁愿意费这个心思。”
陆岐然笑了笑,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将程如墨的手悄悄握住,正要拉着她站起来,白苏忽扬起手机说:“然哥你稍等会儿,还有个老同学要来,刚给我发短信,已经到门口了,我出去迎迎她,等人到齐了你再宣布?”
赵忱笑说:“赶紧去赶紧去!胃口都给吊起来了,不满足好奇心这饭都吃不下。”
陆岐然便将程如墨手松开了,笑了笑说:“那就再等等吧。”
一桌人一边不咸不淡聊着,一边等着白苏回来。
程如墨这会儿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口,本来觉得大厅里冷气开得太足了,这时候手心里偏偏起了一层冷汗。她毕业论文答辩,或是第一次求职面试时都没这么紧张过,忍不住深深呼吸几次,时不时端起杯子来喝口茶。
陆岐然瞧出她紧张了,低声笑说:“宣布关系不是宣战,放松点。”
“放松不了,你说万一到时候白苏冲上来吃了我怎么办啊?”
陆岐然伸手将她手握住:“她肯定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坐了半个小时,不是相安无事吗?”
程如墨觉得陆岐然说得有道理,稍稍松了口气。这口气正松到一半,便又听见白苏的声音:“大家久等了,这位老同学远道而来,着实不容易。”
程如墨立即转身朝那边看去,站在白苏身旁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疑问的念头还没来得及闪过,她忽感觉陆岐然将她手松开了。她立即朝陆岐然看去——他眉头紧锁,脸上闲适的笑意顷刻间变成了压抑的沉肃。
程如墨心脏顿时如失控一般,一路飞快地往下沉。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再次看向白苏身旁那女人——她穿着一条齐脚踝的长裙,浅咖色,材质轻盈,仿佛云烟。头发蓬松挽了起来,露出优雅的脖颈。她脸上笑意温和,跟着白苏款款走来,浑身散发着一股旁人难以企及的自信。
一个名字顿时从脑海中跳出来,而坐在对面的赵忱,用一个热情洋溢的称呼验证了她的猜想:“然嫂!”
这一声喊出来,大家惊讶片刻之后立即哗然——
“然哥,你跟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复合的?怎么悄没声息的?”
“今儿喊我们过来是宣布婚讯的?哎呀,恭喜恭喜!”
“我上回还在惋惜你俩这么多年太可惜了呢!”
程如墨听着,最初的震惊渐渐化成了不知所以的木然,她转过身来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心里生出一阵拂袖而去的冲动,但又被自己压制下去。
正在这群情沸腾之时,陆岐然忽将她手臂一拽,一把拉起来,尔后手掌紧紧扣住她的肩,朝着赵忱笑说:“老赵,你喊错人了,这位才是。”
大家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在脸上,看了看程如墨,又看了看叶嘉,彼此面面相觑,场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叶嘉和白苏脚步也是一顿,叶嘉朝着白苏投去疑惑的目光,白苏面上有些讪讪,轻咳一声避开了。
陆岐然待叶嘉和白苏走到近前,伸出手去:“好久不见。”
叶嘉朝着程如墨望了一眼,伸手将陆岐然手轻轻一握,笑说:“好久不见。”
陆岐然放在程如墨肩上的手又收紧几分,声音沉稳,含着些不容置喙的气势:“正好大家都在,那我就趁着这个机会宣布一下,”他顿了顿,低头看她一眼,“程如墨已经被我正式收编了。”
程如墨想配合着笑一笑,偏扯出来的笑容要多生硬有多生硬。
风向陡转,大家显然还没将这前女友现女友狭路相逢的桥段捋顺,更没消化程如墨与陆岐然居然扯到一起的事实,一时竟都呆坐着。气氛僵滞了好久,不知道谁先起头说了声恭喜,大家方才陆陆续续地鼓起掌来。
叶嘉也有些局促,笑了笑说:“我过来是给白苏送点东西的,听她说你在这里,心说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她目光看向程如墨,“程小姐,真是对不住。”
程如墨笑笑:“没事,叶小姐不用在意。”
叶嘉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白苏:“那什么,白苏,既然东西都给你了,招呼也打了,那我就走了。”她语气淡淡,微妙中有几分不悦。
白苏讪讪一笑:“要不坐下来吃了再走?”
赵忱也立即附和:“远来是客,然……叶小姐你就吃顿便饭吧,不然大家觉得我们招待不周了。”
“不了……”
叶嘉话还没说完,赵忱已站起来将自己位子让出来了,伸手将她手臂一拉往椅子上按去:“你坐你坐,甭客气,你是白苏和然哥的朋友也就是大家的朋友,是吧?”
叶嘉想要挣扎着起来,但赵忱将她按得死死的,旁边亦有几个人劝说,还递了副干净碗筷过来,搞得她颇有些骑虎难下,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答应下来。
白苏立即挨着叶嘉坐下来了,赵忱麻利地去了叶嘉另一只手旁边的座位。
陆岐然看了看这场景,沉声说:“这桌坐不下,我和如墨去旁边那桌。”
“没事啊,”白苏立即起身笑说,“挤挤刚好,你看叶嘉远道而来,然哥你不陪着聊两句,不合适吧?”
“要不我过去坐吧,反正是吃,坐哪儿都行。”叶嘉开口,打算站起来。
白苏又赶紧将她摁下了:“你是客,哪有让你让位的道理。”
有两个同学瞅着这场景尴尬得看不下去了,主动拎包去了另外一桌。白苏笑说:“这不正好嘛。”
陆岐然顿了顿,拉着程如墨在空着的两个位子上坐下。刚一落座,程如墨便将他搁在肩头的手挣开,低声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也不待陆岐然回应,拎起包飞快地往后面走去。
她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自己都觉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进了洗手间之后,程如墨撑着洗手台站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给林苒打电话。
刚一说完这边情况,林苒那边就炸了:“白苏是婊子养的是吧!来这出什么意思?她信不信姑奶奶我现在就过来把她跟邱宇那些龌龊事抖搂出来!”
程如墨截断她的话:“那丢脸的还不是我吗?”
林苒那边顿时噎住,过了好半晌才说:“陆岐然处理得倒算不错,起码大大方方应下来了,没有回避。你且看看等会儿怎么样吧,没事啊,他既然在这风头上承认了你,证明他的的确确存了跟你一起的念头。”
“林苒啊,”程如墨却叹了口气,声音低落,“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什么吗?”
“像什么?”
“你知道吧,古代有些妃嫔,难产死了之后会给晋妃位,还给赐个什么特别好听的封号……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这样,死后的哀荣……”
“你别瞎说!赶紧回去,出来这么久人家还以为你是怂了呢——要不我过来给你策应?”
“不用,”程如墨立即说,“你来了也没什么用,现在这场面压根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我也不想让陆岐然难堪,我想我还是赶紧走吧。”
“走什么走!你现在是正宫娘娘,叶嘉顶多算一废妃,白苏他妈的只是跟在后面跪舔的容嬷嬷!她特别会来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但要是你现在撤了,不就证明你心虚了吗?”
程如墨长长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些哽咽:“可我现在争这么一口气有什么用呢?本来是件喜事,现在已经发展成了狗血连续剧,我不赶紧换台,还火上浇油,不是把我跟陆岐然都变成笑话了吗?我看出来了,白苏今天是有备而来,估计叶嘉都被她给算计了。我要是这会儿回去,她肯定准备了更精彩的戏在后头等着我呢。她知道我和陆岐然在一起这事实没法改变,既然改变不了,还不赶紧恶心恶心我们,今后可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林苒沉默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不想看看陆岐然是什么反应吗?”
程如墨一怔,不说话了。
“你回去,什么也别吱声,也别跟白苏对着干,尽可以把防守的事儿交给陆岐然。这本来就是你心里一道坎,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解决,你说呢?否则成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要是陆岐然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还不如早跟他一拍两散。你还可以趁着年轻,赶紧找下家。”
程如墨寻思了一会儿,低声应下来:“好。”
“但你别苛求,白苏肯定会说些特别下作的话,陆岐然不可能挡得那么周全,你主要是考察他的态度。”
程如墨哑声说,“你说……为什么谈个恋爱都要这么算计呢?”
林苒叹了一口气:“你上回劝我,想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这话我也原样地还给你。好了,听我的,赶紧洗把脸补个妆,笑着回去。别哭丧着脸,不然气势上就露了怯。没什么可怕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没点儿豁出去的勇气,怎么把你喜欢的人拿下来?我还等着你跟我结娃娃亲呢,陆岐然长得帅,你俩基因一结合,生出来的肯定是极品,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
程如墨忍不住一笑:“好,那我挂了。”
挂断电话之后,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面无血色的模样,抬手旋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特地将腮红多扑了一层,拿手指均匀推开了,显得面色更加红润。
她望着镜子里对自己片刻,缓缓展开一个笑容。随即保持着这笑,拿起包一路往席上去了。
到的时候菜正好上齐,程如墨刚在陆岐然身旁坐下,白苏便笑说:“怎么去了那么久?”
程如墨抬眼看着白苏,笑了笑说:“我接了个重要电话——难为你有心记得我去了多久,看来是对我行程了如指掌啊。”
她话音带笑,听在旁人耳中,便只当她是在与白苏开玩笑。
白苏也不恼,拿起筷子缓缓吃了一口菜,笑说:“大家都等着你回来,想听你讲讲与然哥恋爱的经历呢。你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一起了,简直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大家说是吧?”
“我也觉得这过程有点儿匪夷所思,自己都还没捋清楚呢,不如让陆岐然说吧,他要是说得有什么不详尽的地方,我来补充。”说罢,低下头去喝汤。
陆岐然看着一桌的人目光都转了过来,笑了笑,淡淡说:“天时地利人和。古往今来恋爱过程就这些套路,我们也不免俗,就不细说了。”
“别啊,我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们俩,感觉有点穿越,特别不真实,所以想找如墨取点经。”
程如墨立即笑了一声:“白苏你太客气了,要取经也该是我找你取经。”
白苏盯了她片刻,干笑一声:“既然不愿说,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还有件事儿——我也是听说的啊,不知道当不当真……”她顿了顿,刻意拉长了声音。
陆岐然看她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赵忱忽咳嗽一声:“要不我还是我来说吧,就像白苏说的,我们也只是听说,有点儿好奇,如墨啊,”赵忱将目光转向程如墨,“听说……你怀过然哥的孩子?”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诡异地沉寂下来,大家目光便都好似利箭一般朝程如墨扫了过去,其中叶嘉的目光尤为复杂深长。
程如墨脸上笑意凝住,她缓缓放下筷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上次与姨妈和幺舅妈吃饭那回,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后背,正要开口,陆岐然忽在底下将她手紧紧攥住了,程如墨一怔,即将冲口而出的话便滞在了嘴边。
陆岐然看向赵忱,眉峰微蹙,语气三分凛冽:“赵忱,你我同学四年,近十年的交情,你应该了解我陆岐然的性格。即便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自己不愿意的事也不会有半分妥协。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这消息的,但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就不必了。我与如墨已经订婚,要不要孩子都是我二人自己决定的事,不需要跟旁人解释,更不用旁人来指手画脚。”
赵忱讪讪一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静了一会儿,正打算再说,陆岐然声音又响起来:“本来觉得恋爱是私人的事,犯不着跟大家解释。不过事关我与如墨的声誉,我还是多说两句。大家信则信,不信则罢——我与如墨认识到恋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我和如墨虽称不上君子,基本的道德感还是有的。”
他说完这句,便拿起筷子,缓缓地夹了一箸菜。
凝滞的气氛便又缓缓流动起来,大家咳嗽一声,也都又开始吃菜喝酒。白苏这会儿已被噎得哑口无言,狠狠地剜了程如墨一眼,便也低下头去,再不开口。
赵忱落得没趣,讪讪笑了两声,拿起筷子。
这样吃了片刻,白苏忽往叶嘉碗里加了一筷子菜,笑意盈盈地问道:“叶嘉,你打算在江城留几天?”
叶嘉瞥她一眼,冷冷淡淡回答:“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白苏笑了笑说:“我想着若是你打算在江城多玩几天,我可以帮忙安排安排行程,把然哥和如墨也叫上,大家可以一起好好聚一聚。”
程如墨一直沉默,方才听见陆岐然那番义正词严的剖白,觉得颇为受用,这会儿听见白苏这句话,立即飞快地笑了一声。
白苏立即朝她看过去,她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摸了摸耳垂上的耳钉,瞅着程如墨笑问:“如墨,你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倒是没有,就觉得你刚刚这句话说得特有意思。想跟叶小姐聚会,自然也是我跟陆岐然组织,如何也劳烦不到你,你说是吧?”她直视着白苏,笑了笑,“好比说,我说你想不想跟邱宇聚聚,我帮你俩安排安排,你自己觉得,这话是不是有些滑稽?”说完便低头去吃菜,再不看她。
白苏面上顿时一沉,瞪了程如墨半晌,张了张口,最终没再说出什么。
吃完之后,大家商量着换地再聚。一顿饭就吃得精疲力竭,程如墨再也不想与白苏这人周旋,便低声问陆岐然走不走。陆岐然想了想,正要点头,赵忱忽上前来将他肩膀一搂,笑说:“好不容易过来了,老陆你这就打算走,不厚道啊。”
陆岐然不动声色将赵忱挣开了:“我还有事,以后再聚吧。”
“还有什么事?”赵忱拿眼瞟着程如墨,“是不是如墨不想去?早说啊,我来给她做思想工作。”
程如墨一肚子气本已经下去了,被赵忱这几句话说得又噌噌地往上冒,她紧盯着赵忱,声音冷淡:“轮不到你来给我做思想工作。”
赵忱面上一沉:“如墨,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程如墨面色沉冷:“赵忱,你别以为你跟陆岐然是室友我就得让着你,我以为你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点到为止也就罢了,非要人把话讲透亮了你才听得懂,是吧?”
这时候大家正在散席,听见这边争吵声了都驻足张望,白苏连忙走过去招呼:“你们去旁边KTV吧,开个超级包,先唱着,我们过会儿就来。”
程如墨看着赵忱,声调也未刻意抬高,冷冷淡淡继续说道:“我也不怕撕破脸,今天从这门出去,今后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丑话我就撂这里了。”
“程如墨你这话真有意思,你是不是忘了大学那茬了,啊?”赵忱冷冷一笑,将自己方才杯里还剩的半杯酒端起来仰头喝完了,“是不是你大半夜加我QQ,问我老陆有没有女朋友?怎么,那时候想着当小三,现在这会儿终于扶正了,顿觉自己腰杆子直了是吧,说话硬……”
他剩下的半截话还没说完,忽觉一阵劲风迎面袭来,脸盘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随即耳畔响起白苏刺耳的尖叫。赵忱踉跄一步站稳,有点儿发蒙,片刻后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陆岐然:“老陆,你……”
陆岐然平静地望着他:“这拳是我替如墨打的。你还我一拳,今后从这出去,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赵忱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要朝陆岐然脸上招呼过去,白苏忽冲上来将他手臂一把抱住:“赵忱,你别打他!”
“滚开!”
“赵忱!”白苏抱着他死死不肯撒手。
赵忱眼珠子瞪圆了看着陆岐然:“老陆,行啊,你有本事!你为了一个女人可以打你兄弟!”
酒店大厅的服务员听见动静,立即过来询问怎么回事,程如墨忙解释说是喝醉了发生了点口角,将人打发回去了。服务员怕出事,还是跑回去叫了几个保安,就站在舞台出口的地方,紧盯着这边。
陆岐然看着赵忱,声音平静之外隐隐含了阵怒气:“我自认为话已说得非常清楚,我跟如墨从前往后,都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其他人的事。即便有,这账也该当事人来跟我算,轮不到你替人出头。”
叶嘉一直在一旁围观,这会儿叹了口气,走上前来:“赵先生,我来替程小姐正个名。陆岐然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也别往人头上乱扣帽子。”她又看向白苏,说:“白苏,我信你才跟你过来,结果没想到你把我也设进局里了。我是当律师的,习惯跟人庭上列举证据正面交锋,见不得下三赖的招数。你心里是什么想法,我也大致了解。但即便我与陆岐然做不成男女朋友,我跟他十二年的同学交情,从高一到现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站在他这边的。事情一码是一码,你别指望我跟你统一战线。”
白苏听见这话,冷冷一笑:“你信任陆岐然,那你知不知道程如墨曾经大冬天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去跟陆岐然表白?!”
叶嘉冷冷看着白苏:“我当然知道。”
“那你呢,”白苏又将目光投向陆岐然,“你知不知道程如墨曾经去叶嘉的学校找过她?你以为程如墨真有你想的那样正直单纯?说句不好听的,谁没个当小三的心思,差别只在于有没有机会有没有本事!——怎么?觉得我在造谣?不信你们自己问她,她去没去过?!”
话音刚落,叶嘉的目光顿时朝程如墨看过来。程如墨攥紧了双手,沉默了片刻,抬头直视叶嘉,声音有些艰涩。“白苏说得没错,我是去过帝都,我想见见你是什么样子……但我在你学校外面的奶茶店里坐了一整天,最终也没勇气进去,”她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叶嘉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白苏哈哈大笑:“真有意思,装什么白莲花!程如墨我告诉你,别以为现在陆岐然答应你了你就是胜利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哪一点比得上叶嘉?工作?收入?还是你跟陆岐然三个月不到的关系?”
“白苏,”陆岐然冷声开口,“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不劳你费心。”
“哈哈哈,我费什么心!程如墨,我就等着,看你怎么靠你的手段打败人家八年的感情!”说罢将赵忱手臂一拉,“咱们走。”
程如墨脸上血色霎时退得一干二净,她身体晃了晃,立即伸手按住椅背稳住。
偌大的空间,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程如墨抬眼,漠然望了望桌上的杯盘狼藉,也想这么转身就走,但脚步仿佛被钉住了一般,死也迈不开半步。
陆岐然伸手将她手臂轻轻一握,低头看她:“怎么了?”
程如墨不动声色将他手挣开了,极淡地笑了一下:“没事。”
叶嘉这时候轻声叹了口气,看向程如墨:“程小姐,我没想到我过来给你和陆岐然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抱歉。”
程如墨摇了摇头,张了张口,但说不出半个字。
“虽有些过分,但我想问问,你介不介意我和陆岐然单独谈谈?”
程如墨飞快转头看了看陆岐然,看他似有回绝的意思,立即开口将他话截住了:“好。”她站了站,伸手将椅子上背包提起来,笑了笑说,“那我就先走了,正好约了朋友一块儿逛街。”
她正要迈开脚步,陆岐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抓,低头低声说:“等我。”
声音沉静,便似要将这两个字烙入她心脏一般。
程如墨立即将他手挣开了,抿紧了嘴飞快朝外走去。走出去好远,他手掌上的温度好似还留在手臂上。程如墨将自己的手掌贴上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背靠着公交站牌,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极为悠长,仿佛含着酝酿多年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