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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景程走前来和爱娣打招呼时,那丫头昏昏沉沉挤了个笑,目送他们一行三人的背影消失后,眼泪才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庆娣妈妈心疼地搂着爱娣,先哭出声。自己的掌心被妹妹的指甲抓得生疼,庆娣知道傲气倔强的爱娣又在故作坚强,她唯有哄她,低声抚慰道:“景程说过两天来家看你。”
她一心二用,既担心妹妹,又挂念随姚景程一起出去的那个人。趁着和舅舅一起去交钱,视线在走廊梭巡,没看见那人踪影,不免失望,失望过后又是释然:丢人的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小爱血是止住了,可还要拍片检查。上了二楼,庆娣意外发现姜尚尧竟然还在。医院惨白的灯光斜斜地投下来,地板上他人影颀长。送妹妹进了X光室,她不知是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还是该过去问候一下。犹豫间,姜尚尧已经缓缓走来她身旁。
“又见了。”
她干笑,“是啊,下午才说完再见。”指指X光室,“你朋友在里面?”
他边坐下边摇头,“景程朋友。小孩打架打过火了。”
见她只是表示了解地点头没再说话,他问:“爱娣是……?”
“撞到电视机柜,撞了头。没什么大事。”她抢着说,只是交错的两手绞得紧紧的,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和尴尬。
舅舅过年来闻山,说上次舅妈问妈妈借钱盖房子的事他不知情,坚持要还钱给妈妈。妈妈推拒的时候刚好赶着爸爸回家,吓得钞票散了一地。晚上爸爸追问妈妈钱是哪儿来的,是不是经常偷他的钱给舅舅。两人争执起来,当时庆娣在洗澡,赶不及出来,爱娣上去拦阻被爸爸一脚踹开。就这样撞上了电视柜。
住在她家的舅舅跳起来要揍混账妹夫,爸爸大怒之下吼说叫他们全部滚。那阵阵咆哮此刻仍在庆娣耳边嗡嗡萦绕不休,震得她耳膜隐隐作痛。她抬手捂住脸狠搓了几下,心想滚就滚,天大地大难不成还活不下去了?
再仰起脸时撞上他眼中的关切,庆娣象小爱一般,也有种万分委屈的时刻见着想见的人欲哭欲发泄的冲动。可猛吸了下鼻子,究竟是忍住了。
他沉默地把目光从她捏住的拳头上发白的关节处收回来,“没事就好。让爱娣先在家养着,吉他班过完年开课也暂时别去了,不会的到时候我给她补。”
她勉强一笑,“谢谢了。”
姜尚尧交齐了一应费用仍未离开医院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够义气。他看多了闻山地面的人物听过太多传闻,这些混混们几乎都是出身于平常家庭,不乏贫苦人家,可他们好勇斗狠恃强凌弱并以此为乐以此为荣,浑忘记自己出身于哪里来自于同样的家庭。对于这些人,他吝于付出自己的同情心。
黄毛出来时姜尚尧一眼就看见他颈间一圈深紫红的印,心想这么细的脖子没被当场扭断也算是个奇迹。
黄毛皮肤枯白干涩,头发像打谷场里的干稻草,形容猥琐。白化病的他从小受得歧视多了,眯着眼看人的眼神格外阴郁。姜尚尧知道这小子除了景程之外看谁都是一副死了老娘的面孔,所以黄毛此时话也不说、人也不喊,只拿一双狼崽子般的眼睛盯着打了石膏的手臂,他毫不介怀。
倒是老小过意不去,说:“姜哥,大半夜的要你跑过来。”
姜尚尧拦住他,“别说这个,我可没本事帮你们什么忙,就这一次而已。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以后遇事悠着点,别泼了命的打架斗气,不值。”停顿了数秒,等黄毛投向他的目光收回去之后他才接着问:“还跟谢小龙他哥混呢?”
之前匆忙没来得及和姚景程对口供,旁边的黄毛又是一副爹死娘不管的样子,老小不确定姜尚尧是不是准备问他们老大要回垫付的医药费,迟迟疑疑说:“早没跟了,去年下半年河西丧狗哥开了个场子,我们跟着讨口饭吃。还是小龙他哥介绍的。”
所谓场子,无非是赌场浴室练歌房。黄毛这些混混的工作好听点叫保安,实际上就是打手。
姜尚尧顿时就明白了。
这时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他正打算说两句就分道扬镳,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一辆小面包转眼已经来到身后,想是之前就伏在人行道上医院围墙根许久了。
他心下一凛,手随心动探向后腰。只见车门打开,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上来。”车里的人喊。
身边两人紧张的姿势即刻松懈下来,车里的应该是他们同伴,人影憧憧,不下五个。姜尚尧心想丢了这几个小家伙在医院作饵,其他人悄无声息地守在门口围捕和放风,进可攻退可散,这一招也够狠的。
老小说了声“姜哥我们先回了”,黄毛更是连招呼也没打径直上了车。车门一开一阖不过眨眼功夫,就是这一眨眼间,医院昏黄的路灯下,姜尚尧还是看见了一张脸似曾相识。
直到那辆车一溜烟驶出视线之外,他仍未能在记忆里搜寻到那张脸的主人,只得忽略掉心底莫名而起的那抹紧张不安。
与此同时,景程在小客厅里数着挂钟的秒针等了许久,如坐针毡。明白他哥有话要问,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姜尚尧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赚了多少?”
惊慌失措之下,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几次拿到的票子,一时算不过来。只听他哥又问:“呼机也是丧狗给的?”
老大的名字都被叫出来了,姚景程心想完了。哭丧着脸问:“哥你都知道了?”
姜尚尧脱下的大衣还没挂好,用手挽着站门厅里也不知道想了一会什么,然后说:“出来。”
姚景程再次心想完了。
“别吵着杨阿姨和你姐。”随着他出门,姜尚尧边说话边小心阖上大门。
第三个完了还没晃过脑海,姚景程就觉得被什么东西兜头蒙住了,想躲开,头上那东西大力一扯,他整个人被扯了过去,跟着肚子被狠撞了几下,力道之大他招架不及险些呕出胆水来。意识到是膝盖,他慌忙吸了口气顶住,那口气还没来得及理顺,背上又被硬物接连磕在脊骨上,他痛得半边身子脱力,胡乱抓住了手边的走廊栏杆,象只蜷缩的虾米一样跪倒在地。
姚景程不敢出声求饶,见他哥停了手,这才掀开蒙住大半个身子的东西,果然是他哥之前拎在手上的大衣。他收回一只跪地的腿老实坐好,见姜尚尧眼眉也没抬一下,正拿着那把套了鞘的匕首往后腰放,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不是他哥下手减了力道,刀把又避开他脊柱中央三分,他以后就只能坐轮椅数着少了的那几根脊椎骨玩了。
“衣服。”他哥冲他扬扬眉,姚景程连忙把手上抱着的大衣递过去。
姜尚尧穿好了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两条长腿。“我都忘了上回揍你是几年前了。”
姚景程想了想,也记不起来,七八年是有了的。妈妈糯性子,只会絮絮叨叨说半天也说不到正点上,姐姐又随妈,从小到大唯一管教过他的就是身旁这位。偏偏这位学了自己妈的教育方式,二话不说先抽一顿,打服了再慢慢细谈,所以姜尚尧喊他出来门口楼梯的时候,他就明白这回免不了一顿拳头。
姚景程知道他不应该和黄毛小板走太近,不应该跟丧狗混,可他同时又认为不应该做的事如果必须要做,那也不算太错。
楼道的窗户没关严实,漏风,他吸吸鼻子,今晚吃的拳头不少,感觉全身快散了。
“那些事哥没参与过,可听的不少看的不少。一拨拨人出来,一浪浪淘过去,跟在河里淘沙筛金似的,淘掉多少人?德叔那一辈,残废的、劳改的、死在街上连家里人都不愿去收尸的,还剩下几个?就连德叔——”姜尚尧谨慎地收了口,踌躇着,还是低声把下半句说完:“也不知道有几个晚上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我没想过出去混。”姚景程闷声反驳。
见他不继续,姜尚尧平静的目光凝视他半晌,问:“那你脑子在想什么?好玩?”
姚景程想我只要钱。
“现在更是比不得当年,以前德叔那一辈还讲个江湖道义。现在出来混的,几张票子就能把媳妇兄弟卖了。你觉得你能好好混下去?”
姚景程听出话里的那丝轻蔑,不由倔强地咬紧牙迎视他哥。
姜尚尧岿然不动,“不是?”
“我只想赚钱。”姚景程移开脸,这句话说完,沉滞压抑的气氛里他盯着楼道口的眼神逐渐涣散,“都知道我爸在哪,都瞒着我们,都以为我们家的人好欺负。他过年还知道寄钱给小叔就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们?我小叔假惺惺拎几条香肠上来,我妈还忙前忙后地招呼,背地里被人笑话过多少回了?当我们家都是女的除了哭只会哭、当我不是男人是不是?”
姚景程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心里翻滚的浓郁恨意,以至于五官都有些变形。“就想让他们看看,没他我们一样过得好好的。等我姐大学毕业了,我再多赚点钱,让我妈住大房子,班也别上了,找几个人天天陪她坐家里打麻将!让以前笑话过我们家的再去笑去!”
沉默在空气里延展,姜尚尧第一次发现身边这个看着大的小子竟然还有这么重的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开解。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丧狗是河西的?以前没听过。”看晚上的形势是连马回回都怕了他的,姜尚尧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闻山地面冒出个这样的人物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今晚——是去收账。丧狗在东门口弄了个馆子,那位置好,有个大地下室开赌局。马回回的舅子去过两回,来了劲这段时间见天往那跑。今晚丧狗哥说看马回回的面子这账年前拖到年后,可不能再拖了,我们几个就去了马回回舅子家。在他家话说到一半,刚巧他们的人来找他,就这样撞上了。平常真没什么事,丧狗又不是傻子,没钱的人他哪会随便赊账啊。一般吓唬两句谁不是爽快掏钱?这次遇见钉子了。再说,这笔数收不到的话丧狗也不可能不出面找马回回的是不是?那就轮不到我们管了。”
姜尚尧沉吟,“轮到你们管的时候就该出命了。”
“哥!”姚景程气馁,他哥怎么就不明白呢?
青春期的叛逆是秋风里的火种,禁不起半点撩拨。姜尚尧站起来,面庞惯常的平和与波澜不兴,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喙的坚决,“你给我把他们的联系都断了,好好上你的学去。过两年毕业了,脑子会想事了,爱走哪条道随你。”
“哥!”姚景程跳起来。
“就这么说了,呼机你自己明天还给人。还有,那把匕首是我爸的遗物,上回你说好看拿去玩就算了,以后别再和我提这事。”
“我说,哥,我还打算给我姐攒大学学费的!”情急之下,姚景程只想出这一个理由。
姜尚尧开门的手停滞了数秒,“你姐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