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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丧心病狂或者灭门大仇,出来混的行事风格即使再狠厉,也多少要讲究点江湖道义。而到了德叔那个层次,更是恨不能做个匾额悬挂在堂樑之上,广而告之其望重德勋。
道义这两字并无定规,只能意会。
比如惹了事的当事人还在,一般不会牵延他无辜的亲友,除非是不识相主动包揽祸事。这一是因为“祸不延两家”的老话,二是因为不去找正主麻烦,反而骚扰无辜人,未免叫人小觑。
姜尚尧实在未曾料到聂二会不顾道义到这地步。思绪触及雁岚,他心痛难当;再念及今晚如果庆娣孤身一人于宿舍……他血液几乎倒流。
“他敢动我老婆,自然是不准备要儿子了。”
聂二的大儿子在原州一间贵族学校读高中,和他爹一样,也是好勇斗狠吃喝嫖赌的货色。
年初八,他和一干同学在原州一间顶级KTV包房唱完歌,半醉之下带着陪酒娘离开,之后再不现行踪。聂二专门派上原州服侍聂大少的两个保镖在KTV的停车场苦等了一夜,又在原州各处寻找了一天,不得已而回报闻山。
消息传来,聂二手上骤然发力,那按摩女被他捏得忍不住痛叫一声,低头一看胸脯的青紫,顿时淌下泪。
聂二一蹬腿,将那女的踹下按摩床,骂咧说:“滚你妈的,给你爹哭丧去!”接着坐起来,问手机里传讯那人:“陪酒那个婊/子逮住了?”
邻床的魏怀源皱皱眉,挥手示意几个按摩女离开,听见聂二痛斥一声:“你们吃/屎涨大的?串场的也敢叫她来陪老大?”魏怀源眉头皱得更深。
聂二挂了电话后,抓抓光脑门,咬牙切齿恨声骂咧:“哪个不长眼的,太岁头上也敢动土!”略一沉吟又开始拨打电话,发散手下找人。
魏怀源暗赞多年风浪过来,聂二也算是个人物了。事关骨肉,不过失态了数秒而已。“还能有谁?除了姓姜那个。想想你最近做的什么事?有心想伏他,守他家门、矿场随便哪儿都行。你去动我妹子做什么?”他倒不心疼那个吃里扒外养不熟的妹妹,实在是打狗不看他这个主人脸。聂二的轻怠,让魏怀源想起仍有些窝火。“早交代过你,年前别碰他,等整改名单出来自然有他好看。我现在说的话,二哥你压根不当回事了,是不是?”
聂二其实也有几分无辜,年初四的夜里他正骑在新姘头身上畅游仙人洞,哪知道场子里发生的事?手下不敢逮过年的时候触他霉头,自作主张集结了些人去冶南,不料姓姜那小狗的女人除了养了条凶狠的大黑狗之外,更像全村领袖一样,狗一叫半村子人涌过来。
事后他倒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那小狗崽子又不是老虎屁股,摸摸还不成?殊不料转头就给他好看。
“绑了我儿子,这是想我上门赔罪呢。”聂二拧眉锉齿,脸上横肉轻颤。“魏子,你有什么办法?”
魏怀源有心想聂二吃个亏长点教训,脸上佯作苦大仇深之色,嘴上顺水推舟说:“你先让弟兄四处找找。放心,他有心谈条件,不会拿你家大小子怎么样。我回原州帮你往内部通通气,这可是绑架勒索的大案子。要是能顺藤摸瓜到他身上,也省下我不少功夫。”
一等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大儿子像是凭空从世界消失,半点音讯也无。魏怀源那边调查的结果,连那引人入彀的三陪也是查无此人。聂二心中凉意越来越盛,大猜到对方风声不漏,那是根本就没协商的打算。他一方面被仇恨的火焰烧灼得坐立不安,一方面偷偷庆幸还有个小儿子,一方面惊惧姓姜那小狗手段狠辣恶毒,不亚他半分。
聂二耐性将尽,横起一条心。他瞒着魏怀源,暗中调派人手,一拨人伏在铁路小区,一拨人准备派去望南乡。元宵刚过去,闻山道上却有风声鹤唳之势,这十多年来鲜见的大火拼,引得无数知情人观望着,甚至开盘贴上双方赔率。
而姜尚尧的骤然失踪,更让局势难估胜负。聂二的人遍寻不获后,伏在铁路小区的混子们终于接到指示“先绑了他家两个老母狗囊子,我就不信他不冒头。”
大过节的,在铁路小区门口守了两天,都困得眯缝着眼。带头的吆喝一声“精神点”,再一人一脚踹醒了抱胸打瞌睡的,刚钻出面包车门,从后座地毡下抽出两把开山刀,黑子带着支队警察从墙根一拥而上。
这一边聂二听说铁路小区的那部分手下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全部被提溜了进去,脸上横肉一抖,拨通电话破口开骂:“老汪,你他妈做人太不仗义,前头收了我多少东西,喂饱了你屁事不干,纵着手下人往我眼里扎针?”
电话里的人也不生气,只是打哈哈,最后待他发泄完才慢条斯理地告诫:“二哥,你凭心说,平常有事我哪次不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便你玩,可不能玩过火了啊!局里不是我的一言堂,还有几个副的天天盯着我屁股底下的位置,唯恐我不犯错。姓区的那小子人粗心细,做事依足了规矩条例,我要是强为你出头,那是明着告诉人我是你保护伞。二哥,这不是让我难做嘛!眼下不是十多年前,凡事还是……”
“去你娘的!老子用你教?”聂二撂了电话。
身边大徒弟瞅瞅他脸色,胆战心惊地问:“二哥,周村矿场那边……”
……“二哥,好歹你学学铁路老德是怎么做的?刀切豆腐两面光,人家钱也赚到了,谁家也不得罪。这才叫正经生意人。你以前那套没大用了,如果还是什么仇口都挂嘴上……别怨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帮不了你。”
魏怀源这番话旋绕在耳际,聂二一时有些踌躇。他缓缓地吁口气,想起大子心中愤恨再起。“姓姜的肯定把老大藏在周村矿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大徒弟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准备出门,听见电话响起,顺手接来。电话里的女人哭得抽抽噎噎地,辩不真切,他将电话递给聂二,小心翼翼说:“像是嫂子的声音。”
聂二骂了句娘,“这时候来给我搅乱。”接了电话,他老婆哭得泣不成声:“老大回来了,在家呢。”
他住的那个别墅区防卫森严,得知监控线路全部被剪断,来人是何时放下老大,车牌号码多少……蛛丝马迹不曾留下半缕时,聂二暴跳如雷。
他儿子哭号声止了之后说:“说和我们家有亲,赶着过节专程接我去玩几天。天天喂我吃药,开始还挺高兴,吃了药有女人陪。后来见他们不放我出去……”
聂二抓起儿子染成棕黄色的头发,让他仰脸望向他,咬牙问:“看见人长什么样了?”
聂家大少被摧残得苍白浮肿的脸上涕泗滂沱,摇头说:“那药吃了人糊里糊涂,看见什么都想草。爸……”
聂二大掌飞起,狠狠说:“废物!”
他老婆扑过来架住他的手,哭喊撒泼地骂:“儿子已经够委屈了,你当爸爸的这样说他,你还是不是人?自己在外面惹了一屁股烂帐,拿仇家没奈何。聂二,我跟了你几十年,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个窝囊废!”
聂家闹得鸡飞狗跳时,积沙围的院子里春/色满堂。几上的水仙开得姿容清雅,书桌上钓叟喜鱼的陶制线香盘上一支沉香青烟直上。
光耀详尽地叙述了一遍经过,当听到聂二家小子被囚于自家同个别墅区里的一间地下室时,德叔惯常自矜身份喜怒无形的老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干净利落。”又扼腕,“石头到底还是存了善心,手上不愿意沾荤。”
光耀说了声“是”,接着补充:“看样子石头也有些忌惮聂二背后的人。他自己也说这一次是摆明态度警告一下,让对方以后行事有些顾忌。现在的底气不足和对方掰手腕,聂二又把那两个儿子看得跟命一样矜贵,下手太狠,逼急了聂二反倒不妙。至于别的,等往后计较。”
听完这番说辞,德叔低声念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这孩子也磨练出来了。”他摩挲手上那方印信,许久后缓缓叹口气,“世道不同,聂二以前那套没什么大用了。”
光耀莞尔,“欺负老实人还是可以的。”
德叔默默点头。以暴制暴是道上信奉的不二法则,可从早些年开始,他落力洗白,生意事尽量依循正道,所以对聂二这个泼皮诸多容让。一方面来说导致聂二坐大,但另外一方面,这种平衡关系又何尝不是上头乐于看见的?
“只不过这一来,年初整顿小煤矿,石头麻烦更大。”
光耀深以为然。“德叔,我们能不能帮上点忙?”
德叔目光投于锦盒上思索良久,摇摇头说:“孟局不沾外事,傅可为那条线也确实不好牵。等石头自己处理吧,年轻人总要经点风浪。实在不行,回来货运公司还是大把的生意好做。”又问:“和他住一起那姑娘你见过?”
光耀点头回说:“见过,挺好的姑娘,在望南乡小学当语文老师。听黑子说,已经见过石头他妈和他姥姥了,打算年中结婚。”
“她姑父是魏杰?”
光耀闻言一滞,于德叔目光笼罩之下,他有些无所遁形的感觉。刻意隐瞒的后果是什么,跟随德叔多年,再清楚不过。光耀强自镇定,回说:“德叔,听黑子说他们两家不多来往。我想着既然这样,一个小姑娘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也没向您汇报。”
“以石头的为人,我自然知道他不可能因为姻亲关系倒向魏家。但是事分轻重,你们兄弟感情再好,不该瞒的也不能瞒。”
德叔虽然语气平静,可那句“感情好”听在耳里,光耀后背薄薄起了一层汗。“德叔,我以后不会了。”他谦恭地说。
等光耀出了书房,室内回复静谧,德叔将小印收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不是自己的,还是隔一层肚皮。”又怅惘地想了想旧事,念念地说:“英子,要是我们那时有了孩子,到现在恐怕也早该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