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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进了矿场,直入两道门,刚停在办公楼前,就有一条黑影急如电般窜过来,把牵绳的刘大磊扯了个踉跄,险些摔阶梯上。
庆娣稍推了一下车门,那只傻狗兴奋难耐地半直起身,门又被它撞回来,大舌头狂舔着车窗玻璃。
“喜疯了?”姜尚尧极度无语,下车就问刘大磊:“不是说再养几天?”
刘大磊使劲把福头拉回去,庆娣这才得以推门出来,福头一见娘亲,更是猛摇尾巴,呜呜地低诉别来衷肠。
“那也要人家肯啊!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们早上才走,兽医站就打电话让我们去领人……领狗。说它活蹦乱跳的,天天在站里偷鸡摸狗,惹得其他的病号精神紧张。昨天准备煽的一只猪,被这家伙吓得跑了半条村才捉回来。人医生说,再不领回来,明天请我们吃红焖狗肉。”刘大磊被福头扯得半身一踉,干脆丢了狗绳,向庆娣诉苦:“嫂子,好歹我也当了一天的保姆,又是洗澡又是喂饭,你也关心关心我吧。”
庆娣正蹲着揉福头脑袋,闻言嫣然一笑,“辛苦了。”
刘大磊见如此敷衍,悻悻地嘀咕:“挨了一刀成爷了。”
这头姜尚尧将车钥匙丢给后面的手下,老凌带了几人也迎了上来:“姜哥。”
姜尚尧见他这个时候还在办公室,料到是有事,当下拦阻:“等会进去说。”目光转向老凌身边的严关,“事办好了?”
严关部队当兵回来后在王霸龙的车队开了几年车,姜尚尧看他办事沉稳牢靠,要来矿场当保安队长。他素来不苟言笑,回姜尚尧问话也只是略一点头而已。刘大磊想补充两句,被姜尚尧一个闪着寒火的眼神制止,看向庆娣,立刻闭上嘴。
庆娣眼角余光瞥见他们这一番做作,猜到又在谋划什么隐秘事,搓搓福头脑袋,说:“走了,我们先上去。”
姜尚尧待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面色郑重地问严关:“还顺利?没人看见吧?”
“他出来后在对面车站等车,我喊歪棍开了部大卡从门口经过,错车时挡住门岗视线,绝对保险。”
姜尚尧拍拍严关背膊,“漂亮。”
刘大磊不待他发问,自己先汇报:“人在老矿坑里丢着,现在去看看?”
姜尚尧望向二楼,自己住那套屋子已经亮了灯,他心头莫名一紧,率先踏上台阶走近办公室,边走边交代:“夜里过去,你们先招呼好客人。”
“那还用说。”刘大磊笑得挤眉弄眼的,和严关转身离开。
老凌拿了姜尚尧和自己的杯子泡好新茶,顺手将办公室门关上。姜尚尧掏出烟,递给老凌一支,直接切入正题问:“本来就老相,再愁眉苦脸的,怎么讨老婆?说吧,什么大事?”
老凌不由苦笑:“姜哥,我这是为你犯愁,你倒打趣我。下午去乡里交管理费,乡委会确定今年要提高管理费用,幅度还不小。神情和说话语气都不大妥当,我琢磨了下,晚上跑去老乡长家喝了顿酒,顺便探探口风……”
他猛吸了一口烟,见姜尚尧端坐着,神态倒是镇静温和,叹口气,继续说:“听老乡长的意思,和姜哥你猜测的差不多。说是市里明令今年严抓小煤矿的安全问题,响应省里的决策,另外重点点名批评了望南乡。姜哥,我看,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姜尚尧点点头,淡然问:“老乡长还有什么说的?”
老凌神色渐平静,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最近可能会有检查组下来,其他没什么了。”
室内陷入沉寂,香烟燃至指节姜尚尧才醒过神来。他将烟蒂碾熄,用力之大俨若按的不是烟灰缸,而是魏怀源瘦削阴险的脸。“明天你通知其他两个矿长,加紧安全管理。至于检查组,来了之后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其他的事情你别管,一切照常。”
老凌闻言一愕:“二井道继续?”
开年之后就筹备开挖二井道,跑地矿局勘察院,采购设备……一应事务权责都交给老凌。老凌之前心中惴惴,周村矿场不光是姜尚尧的老本,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被一道行政指令强行关闭,万事皆休。可是见姜尚尧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继续。定了五月开挖,七月产煤。这个计划不能变。”魏怀源的谋划是意料中事,省里的关系不好走,但是县官不如现管,以魏杰在闻山的绝对影响力,魏怀源假借整改之名偷偷在整改名单上给他添一笔,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魏怀源能掐他七寸,他也同样可以釜底抽薪。姜尚尧想起元宵前后的数次原州之行,所有人以为他上原州是为了聂二的大儿子,却无人知晓他其实由翟智牵头,与傅可为的秘书私下里几次会晤。
能源集团在闻山建立一个煤化工基地的意向已确立,这对闻山来说可以算是重大利好。于公,代表闻山以能源为主的经济结构将往工业倾斜,在省内的地位更为重要;于私,闻山不少老企业,所处位置大多在市区,只地皮一项可操作性已极强。
国企改革一旦牵涉到国资问题就变得极其敏感复杂,消息传出,无数人闻风而动,但是傅可为确实原则性很强,大方向也抓得很稳,碰壁而归的人不少。几番试探接触,姜尚尧也不过大致了解对方的整改态度和方向而已。
象闻山炼焦厂这种大型企业,股权结构,债权清理,注资形式,人员分流……无一不是让人焦头烂额的问题,姜尚尧越深入了解越深觉知识的贫瘠。审慎评估风险,他决定向老凌透露一二。
“元宵我上原州,和省能源集团的董事长助理见过几面……”
回到宿舍,庆娣半躺在床上,支着胳膊看书,福头趴在床前的地垫上打盹,见他进来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还不睡?明天还要上班。”姜尚尧脱了外套,走近前亲亲她脸颊,“嘴巴冷,帮我捂捂。”
庆娣好笑不已,拨开他的脸数落:“福头在兽医站呆了一个月,洗了澡还臭烘烘的,你居然比它还臭!老实交代,抽了多少烟?”
他吸吸鼻子,“我怎么不觉得,你好好闻闻再说。”话音未落,脑袋已经伸过去往她胸口钻。
庆娣拿手上的书挡着往床里躲,一边嬉笑着用脚踢他,“快洗澡去,不洗不给你上床。”
光影中,她睫毛羽翼般忽闪,屋里的热力将双颊晕染成浅浅的酡红,她常用的沐浴露的柠檬味从睡衣衣襟里钻出来,沁入他肺腑,吸引他注意那片阴影里的活色生香。
他忽然间情绪有些低落,刚才在老凌面前的岿然笃定之态于此时瓦解,似有什么从胸臆间挣脱而出,类似初进监狱时强自镇定掩盖下的偟惧。他语声艰涩:“庆娣,要是……我变成穷光蛋你还会不会爱我?”
她佯怒,“这话真侮辱人。”又如春华初绽般笑,“我认识你时,你不就是个穷光蛋?正好就在望南乡住下来,我教书,你种地。我们当一对村夫村妇。”
胃里的痉挛瞬时平复,那种冷彻心脾的锐痛也被她那一句“村夫村妇”缓解。他凝视她绯红的脸颊缓缓说:“好,跟你舅一样,农闲我也下矿,赚了钱给你和娃们买花衣裳。”
“娃们?你别带个‘们’字吓我。”
他嘿嘿一笑,“这个真要好好讨论,你说究竟几个好?”
“快去洗澡!还不戒烟,天天这样臭烘烘的,我保证你一个也没有。”
睡下时,他解开她束发的皮圈,梳理她的长发。丝滑柔顺,一缕缕与他手指缠绵。夜里的风很大了,在空旷无阻的荒原上呼啸,风里卷来的声音碎片令福头时不时抬起头竖起耳朵。姜尚尧与庆娣静静依偎着,他的心浸润在这温柔乡,柔软到极致。
半夜时,他仔细聆听了一会庆娣低沉而绵长的呼吸,俯脸想亲亲她又半途而止,然后,他以绝大的自制力将庆娣的手从他腰上轻轻移上枕头,悄无声息地下床,披衣关上了房门。
被惊醒的福头嗅了嗅门缝透进来的新鲜空气,嘴里低呜了几声,怏怏地踱回床前地垫。
“你看看是不是福头伤口疼呢?”庆娣半梦半醒中推推枕边人,忽然意识到掌下的柔软,微启睡眼,发现衾枕余温,人已不在。
她躺回去阖上眼想继续睡,再是难以入眠,手臂探出被外抓挠福头的耳朵。“福头,你爹又瞒着我们什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福头满意的低哼。
“……福头,你说以后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睁哪只,闭哪只好呢?”
冷冰冰的黑暗里,给她温暖的是舔舐着她指尖的福头的舌头。
庆娣与谭圆圆发短信聊天时这样说:“他和过往大不同的不只是沉稳凝炼中偶露的草莽气,而是一种近乎于黑暗的冰冷的锐利。当然,他隐藏得极其巧妙,开怀而笑时眼神明朗。但是,象摄取了白日的阳光般,越是明朗,笑容背后也越复杂。
我讨厌闻山。我讨厌闻山的空气里潜伏的一些无形的东西,吞噬篡夺了青春梦想,蹂躏践踏了灵魂信仰,可是,他在这里,我必须陪伴在他左右。”
相隔许久,谭圆圆终于回了一条信息来:“庆娣,我觉得你为他做得够多了。你自己呢?你想想你自己,你的梦想呢?我总感觉,如果,你对你婚姻的对象抱有怀疑的态度,肯定是有些不能忽视的隐忧,即使真结婚了,也会放大,大到无力挽救。”
“我懂你的好意,我也知道问题所在。可是,人世多变幻,一个人一生能紧紧抓住的幸福有多少?唯一不变的,是恒爱之心。它告知我,我爱他。那我就爱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劝解你。那就祝福吧。”谭圆圆说。
“嫂子……”大磊打量她神色,语带忧虑地问。
“我没事。”庆娣转向窗外。回原州补交了学费拿回了毕业证,回到冶南就该向乡小学校长辞职了。闻山的房子委托给了装修公司,黑子哥时不时过去帮忙看两眼。接下来,要采买一应的用品,姜尚尧给了她一张卡让她自行处理,说正在和省里的大公司商谈合作事宜,暂时顾不上。庆娣体谅他辛苦,再兼自己本就是化繁为简的性格,大小事又有大磊代劳,几日奔波倒不觉怎么疲累。只是,删掉与谭圆圆的所有短信,她凝望窗外风景,有一丝寂寥悬在眼睫上。
“等一下,停车,大磊,停车。”庆娣直起身,视线向车后。
刘大磊一个急刹,顺着她目光望向冶南镇最大的马路的街角,瞬间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