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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骑冲过来了!”
对这场决战,杨音最担心的便是幽州突骑。
他在敖仓吃过大亏,盖延只带着几十骑,就突破了杨音的后方,三千骑集中使用,又会造成多么可怖的战果?
如今,渔阳鼙鼓再度动地而来,杨音既害怕又高兴。
怕是自然的,赤眉多来自兖州海岱,鲜少有与骑兵交手的经历:匈奴乌桓从没深入过中原,北军八校中三支骑兵在被派到东方战场镇压赤眉前,就因新朝灭亡而各奔东西了。
当赤眉战士第一次面对那成建制结阵朝自己冲锋的骑兵时,只感觉钢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双腿也止不住与大地一起颤抖。数日以来,光是外围部队被渔阳突骑袭破的,就有数千人,虽然当场杀伤不多,可对士气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在这几乎无险的大平原上,赤眉军的乌合之众拿骑兵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还是樊公会打仗啊。”杨音立刻让人通知林子里的人,一旦渔阳突骑冲击东面之阵,他们就立刻跑过去,设法绕到其背后,截断退路!
赤眉没有车垒,没有壕沟、鹿角,他们只有一条贱命,用性命拖住突骑,给其他人赢得包抄的时间。
……
与此同时,身在丘上的马援也死死盯着渔阳突骑的骑锋,盖延没有理会他的燃烟示警,数百名骑士作为前锋,朝赤眉冲去。
“盖巨卿莫非是忘了烽烟品约?”马援身边的校尉们都如此说,盖延给他们的印象,确实是大大咧咧,比马援还“不拘小节”。
马援沉着脸道:“盖延乃是塞外要阳人,从小看着烽燧长大,就算是陛下定下的新品约,他比我记得还牢。”
说好听点,盖延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难听点,他作为马援的部下,却违抗了马援发出的警告和指令……
渔阳突骑虽是精锐,个顶个都是敢战之士,但马援很清楚,一旦骑兵乘胜冒进的,被数量太多的敌人拖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其冲击优势便无法发挥。往往最后落得反为步卒所败——第五伦编写的操典中,反复拿越骑营败于来歙那一战来鞭尸,希望将军们勿要重蹈覆辙。
虽然盖延没机会去长安聆听皇帝陛下授课,但作为老行伍,不会这点常识都不清楚吧?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烟,遮挡了视线,马援匆匆爬上另一块凸出丘陵的石头,等看清楚渔阳突骑的阵型后,却又哈哈笑出了声。
“我就说盖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看,他用的不是锥形阵,而是雁行阵!”
此阵一如其名,乃是如大雁飞过的斜行,毫无纵深可言,用来冲击敌阵,自己多半要先垮。
渔阳突骑如雁群般靠近赤眉军,当距离到达近百步时,没有像往常那般加速冲锋,反而控制着马速,等逼近到四五十步外时,速度已放到最缓,竟直接驻马开弓,也不瞄准——不必瞄准!因为敌人正挤在一起,持着长长的削尖树枝原地不动呢!
渔阳突骑虽以“突”闻名于世,但常在边塞,与匈奴乌桓角逐,“射”术又岂能不精呢?虽然不能和曾担任右北平太守,射虎箭入大石的李广相比,且骑且射亦不如胡人,但驻马而射,却颇为娴熟。
且见他们飞快地放箭,将箭镞以最大的力量射出,飞矢如雹,落入赤眉军中,尽管才数百张弓,但也足以对他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尽管有王莽、绿林、梁汉争先恐后给赤眉军做运输大队长,但缴获的甲胄得不到修补,几年下来,连从事、三老的甲都破破烂烂。大多数人穿麻布短打,面对破空而来的利箭,几乎没有防御能力,只好扛着不知从哪个地方拆来的木板挡箭,防御力可想而知。很多箭穿透了盾牌,将他们的手钉在门板上。
盖延欺负的就是赤眉军远射武器不足!
赤眉被白射了好几波箭,伤亡不小,眼看敌人没有冲锋的打算,终于忍不了了,纷纷嚎叫着冲了出来。希望能和敌人短兵相接,缠住他们,将马上的骑士拽下来,但渔阳突骑却根本不给任何格斗的机会。
突骑不恋战,在一阵鸣金声后,立刻掉头退却,盖延特地挑了地形平坦没有阻碍的方向,很快就将追兵甩得远远的,甚至还有能骑射者返身开弓,射死了几人。
赤眉只能停下了脚步,而那些追太狠的人,很快就发现,自己与大部队脱节,竟被两队游弋的渔阳突骑包在中间,依仗马速来回冲杀,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等其余赤眉军赶到时,原地只剩下一堆己方的死伤者。
杨音也实在忍不住,将伏兵拉出了林子,想要从侧面包抄过去,只要将渔阳突骑围起来,慢慢压制他们的进退空间,看骑兵往何处去!
但渔阳突骑却在一阵胡笛呼哨后,开始以骑队为单位,四面而走,让赤眉军包了个寂寞。
类似的情形在之后的半个时辰中不断重演:渔阳突骑纵马靠近,射了几波箭后,又纵容撤走。
利用机动优势,敌人散开则散开、敌人聚合则聚合,绝不给赤眉包抄自己的机会,从而先在战术上处于不败之地。
这便是渔阳突骑与新建立的“并州兵骑”不同之处了,听说小耿遇事不决就冲冲冲,但幽州突骑却鲜少装备马铠、重甲,更为机动,耍得赤眉团团转。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按盖延的性情,眼下就该以骑队轻突敌阵,只要冲动一个口子,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一举击破包围,这才痛快!
可仅存的理智,以及马援的警告,却让盖延压住冲动,只能用这种极其无聊的战法折腾赤眉军。
他时而回头北望,在盖延南下来救马援后,樊崇的赤眉主力大军已经放弃了北上,转而往南而来,但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能抵达。
时间够的!只要马援军杀出来,盖延就不必与赤眉玩骑射了,而会像一把锤子般,朝这群乌合之众重重砸去,让他们见识真正的突骑!
“马国尉,赤眉虽众,但我起码牵制了两万人,如今其军心焦躁,又被我牵制疲于奔命,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为何还不出阵?卿为砧,我做锤,一起大破赤眉!”
……
“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这便是渔阳突骑的‘鸦兵撒星阵’啊,平素未遇强敌,往往一次冲锋便结束战斗,今天总算得见,痛快,真是痛快。”
马援本担心盖延匹夫之勇,将渔阳突骑搭在这,看到他们竟跟赤眉军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这才放心下来。
渔阳突骑犹如雁行鸦兵,扑棱着翅膀,挠得赤眉巨人满脸是伤,气得这“巨人”疯狂挥舞手中刀斧,却不能伤其一根羽毛。
看似从容,实际上却有极大风险:若是不同骑队之间配合出了纰漏、若是赤眉军冲得快些,包围再大一些,都有可能让突骑有来无回。随着马匹渐渐疲倦,撤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甚至出现了小队骑兵被赤眉包围,全员战死的情况。
而盖延就是不退!还不惜暴露位置,在平原上燃起了示意进攻的薪火。
马援当然知道盖延何意。
“巨卿此来,定非陛下诏命,而是为了早点助我突围。”
看着盖延豁出命来犯险,马援颇为感动。
但他却不敢动!
一来,马援能够看到,先前北行的樊崇大军,已经调头南下,或许是担心留在这的人不是马援和盖延的对手……他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突出去,风险太大了。
其次,盖延忠勇可嘉,却一点不明白马援的心思,就算与盖延配合得当,逃出生天,但他马援不败的完璧之身被破,打一场“突围战”就能挽回颜面么?没了马援牵制,赤眉很可能会离开河济,继续祸害中原其他州郡,中原将永无宁日。
“只有将赤眉尽歼于河济之间,才对得起战殒的将士!”
马援相信,第五伦与自己有足够的默契,会将大军包过来,让这片战场陡然显出惊人的格局: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层层交错,扭成一团。
于是,在偏将、校尉们再度请求突围时,马援依然拒绝。
“令士卒枕戈待旦,待陛下大军抵达战场,再燃离合烟,让盖延退兵。”
“对不住巨卿了。”
马援心中喃喃道:
“我这块砧。”
“只能由伯鱼来锤!”
……
和感动盖延忠勇的马援不同,战场的另一端,凡事喜欢讲规矩的虎威将军张宗,已经将盖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果然是燕人,驯不熟的野马,只会乱撅蹄子!”
自河北战役以来,幽州系的势力就加入了魏国,而其中又分为耿家的“上谷系”与吴汉为首的“渔阳系”。
上谷系的将吏还好,在老耿被请到朝中做“太傅”后,就被景丹给接手了。
渔阳系问题就大了,吴汉虽然身在陇右,但却是出了名的刺头,而渔阳突骑的名声也很坏,在冀州作战时,军纪差,不肯听话是常有的事,幸亏交到马援手中,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现在张宗才明白,不是渔阳突骑被驯老实了,而是盖延看人下菜啊!
说好步骑协同,一起牵引赤眉军往北移动,为大军包抄赢得机会,虽然这是张宗的临场发挥,还不是皇帝的诏命,可他好歹是杂号将军,而盖延只是一个小小偏将,理当服从。
岂料姓盖的竟临阵自作主张,往南去了!
张宗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是替盖延担忧:渔阳突骑陷于赤眉十余万大军中,全军覆没,那是小事,友军死就死,不可惜。
但若将赤眉惊走,不再与皇帝陛下决战,那盖延罪过就大了!
“此战之后,我一定要上书弹劾,让盖延连偏将军都做不成!”
夜色来了又走,在这一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樊崇已经停止来追张宗,而调头同后军汇合,他也知道分兵是大忌。赤眉军转而对被困的马援发动新一轮进攻,希望能在大战之前,拔掉这颗钉子。
张宗也让士卒跟着赤眉亦步亦趋,如同尾行猎物的狼,希望能冷不丁咬下块肉来。三河兵就在南北十余里距离上来回折腾,既不能离得太远让赤眉退出河济,又不能靠得过近遭到夜袭。可一旦赤眉派兵来撵,便立刻撤回,毫不拖泥带水。
另一边,盖延见马援不动如山,悻悻而撤,但也没回来与张宗汇合,只自成一师,夜晚又点着火把,继续派还有力气的人马雁行鸦兵,替马援牵制赤眉兵力。
直到旭日东升,魏军浴血而战,赤眉又丢下了上千具尸体,还是没能攻破车垒。
马援的部下也疲惫不堪,倘若樊崇再猛攻一夜,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撑过下一个夜晚。
今日天气不错,当早霞消散之际,在丘上坚持擂鼓指挥,握着鼓椎就睡着过去的马援猛地睁开眼,却看到了北方淡红色的云层下,升起了袅袅斜烟。
他揉去眼屎,定睛再看,那不是赤眉军或三河兵、渔阳突骑的炊烟,而是用于报信的积薪浓烟!
一整夜几乎没从鞍上下来的盖延,也看到了那些信号,一道、两道、三道……五道,每一道代表一个师,起码有五万人靠近了战场!
至于更靠北的张宗,他睁着两夜未眠,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的可不止是烟柱,还有魏军中一种独特的指挥标识。
仿佛从各师旅中飞起了一只只大鸟,颜色各异,却有结实的线与地相连,操控它们的人,乘在戎车之上,用极大的臂力,操控着这些飞行物。
也不知是黄皇室主喜欢放的木鸢给了皇帝灵感,还是第五伦后世就有放风筝的喜好,不同颜色的风筝,就成了天气好时,大军团沟通作战的信号。
眼下最高最醒目的,是一支五彩的长龙,它翱翔在天际之上,乘着春日的徐徐晨风,升得很高很高!
三十丈?不,起码有五十丈高!看上去好像都能够到云彩了!
张宗露出了笑,他知道这风筝之下,是哪一位。
“来了!”
踏着五彩祥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