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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水河下游的定陶,已经成了一座臭城,董宣在这进行的屠杀,导致上万赤眉俘虏丧命,一直到马援部抵达,尸骸都尚未处置完毕。
而董宣收到第五伦诏令,沿着济水往上游走,越往西,臭味就越轻,然而即便离开定陶上百里,他在自己的旧衣裳上嗅一嗅,仿佛仍能闻到恶臭!
这不是更换几件衣裳,多沐浴几次就能洗去的,罪恶烙在身上,难以磨灭,将伴随董宣一生。
随着战争结束,赤眉残部往东、南流窜,河济的秩序在慢慢恢复,尤其是济阳县城周边就更加好了。魏军的部队控制各个乡里亭舍,清除趁乱打劫的贼寇,着手恢复驿置。甚至还有黑衣官吏重新组织生产,春耕耽搁了几天,但现在抢种,秋后还能有些收获,万万不能再错过。
但逃跑的流民可没那么容易收拢回来,他们已经被没完没了的战乱弄怕了,宁可躲在山林里躲几年,日子是苦了些,但好在没赋税徭役,无非是将新生儿统统溺死,以保证成年人活下去,活到世道太平罢了。
于是乎,那些被王莽划成“野人”的赤眉义子义女,倒也不像依然心存反抗的赤眉“国人”一般被严密控制,他们已经被解开了绳索,在魏兵监督下,给撂荒的土地重新开垦,然后撒上粟种。
如果那一万俘虏没有被董宣处死,应该也会如此吧?
董宣站在田埂边看了很久,而后便进入了济阳宫,谒见皇帝陛下。
这亦是董宣第一次见第五伦,与盖延横竖都没看出第五伦“英雄”何在不同,董宣对第五伦印象却极好。济阳周边的秩序恢复、济阳宫内的维持简约,没有过多繁杂礼仪装饰,无不暗暗显露出皇帝务实不乐虚的性格。
“董少平。”
第五伦只道:“卿受诏来此,却不着官服、印绶,为何?”
董宣面无表情地回答:“臣如今是待罪之身,自当如此。”
第五伦问道:“那且说说,汝何罪?”
董宣却道:“太守二千石犯罪,若兖州牧在,则兖州牧定罪,如今兖州牧缺,则该交由廷尉来断,不该由罪臣本人置喙。”
第五伦笑道:“廷尉丞随驾而行,对你的断罪早已有结论,只是听你一说。”
董宣再拜:“其罪一,残贼多滥。”
魏国的法律不可能凭空创造,很大程度上是延续汉、新,源头则追溯到秦律去了。在法律里,贼寇也是受保护的对象,俘虏与之相似,若是官吏办案时不分青红皂白,杀戮太重,超过了犯人该受的刑罚,亦是罪过。
比如汉成帝时,有一位酷吏尹赏,去江夏郡做太守,因为“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犯了残贼罪,被免职。
没错,对残贼罪的处罚,就是免职,这也是董宣自去官服印绶的原因。
直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后,第五伦才注意到这条律令的漏洞:残贼罪太简略,甚至没有按照滥杀数量的量刑标准。
这是有历史缘由的,与“残贼”相反的一个罪名,则是纵囚,也就是故意减轻罪犯处罚,在律令上,纵囚则与贼人同罪!一个官吏若是背上这罪名,极可能丢性命的!
如此一来,残贼顶天免官,纵囚却可能掉脑袋,那肯定将罪往重判啊。
第五伦对此反思:“汉文帝虽去除肉刑,但律法依然严苛。上下相驱,以刻为明,严酷者获得公名,判案平缓者却有后患。这亦是造就汉时酷吏过多,对待平民百姓处置过于酷烈的原因?”
第五伦遂有意加大对“残贼”行为的处罚,好歹划个红线。不过这都是后话,董宣犯法在修律之前,还是得按原来的判。第五伦虽然搞过弄死渭北诸多豪强的冤假错案,但在对待自己颁布的法律时,还是颇为严肃的,绝不会因为个人情绪、喜好就带头破坏。
虽然是落后的封建法律,维护统治阶级利益,但有法,总比没法强啊。
而堂下,董宣继续自陈其罪道:“其罪二,无令擅为。”
“陛下去年刚颁布了战时律令,若非两军交战,斩贼、俘百人以上,当禀于将军,千人以上,禀于天子。百人以下,太守二千石及偏将军方能自决,若有尚方斩马剑在,亦可自决。”
“定陶处决俘虏多达一万一千零五百三十六人,而臣既未能禀报马国尉,又不曾报于陛下决断,且无御赐宝剑在身,乃先斩后奏,此为大罪也。”
第五伦反问:“那此罪当如何处置?”
董宣道:“魏律上承汉、新两代,有矫制之罪,又分为矫制大害、矫制害、矫制不害三级。”
“其中,矫制大害,当判腰斩。”
“矫制有害,当判弃市。”
“矫制不害,罚金四斤。”汉初才四两,这已经是汉武时加码后的罚款了。
“无令擅为,比起矫制罪弱一级,刑罚也减一级。至于臣所为,造成是大害,还是有害、无害?就不该由臣来决断了。”
董宣的业务确实很熟,这些罪名,这实际上是从造成的客观后果来判定它的程度。
毕竟汉臣动辄矫制,尤其是出使外国的使者们,从常惠到冯奉世、陈汤,动不动就矫制干掉一个西域国王,或者发动一场战争。至于事后会不会受惩罚,主要看你是否打赢,这是第五霸在世时,曾对第五伦津津乐道的事。
而以这次的事来论,董宣擅自杀俘,综合河济战局来看,并未对局面造成损害,甚至让定陶守军腾出手来,阻拦赤眉军偏师进入战场,让第五伦能从容歼灭樊崇主力,反而有功。
不过按照“擅矫诏命,虽有功劳不加赏也”的原则,仍不当赏。
所以廷尉丞对董宣的判断如下:残贼过重,革除职务,又以“擅命不害”,罚金二斤,相当于两个金饼。
第五伦道:“马国尉为汝分罪,自陈他把上万尚未收服的俘虏留在定陶,是极大失误,这次残贼杀俘之事,他也要承担一半责任。”
马援本想以自己削户为代价,让董宣保住官职,但第五伦却没答应。
“国尉要替汝交一半的罚金,董少平,且将剩下一斤黄金,给廷尉署缴了,然后,就能以庶人身份,回家去了。”
一万人失去性命,而董宣失去的只是官职和金子,确实不对等,但这就是律法。
本以为董宣会如蒙大赦,俯首谢恩,岂料他却直接道:“一斤黄金,臣交不出来。”
第五伦一愣,开什么玩笑?董宣先前可是假守,领着年俸二千石的工资,虽然乱世之中条件困难,群臣的俸禄打了折,但百石之粮总有吧。
绣衣都尉张鱼连忙凑过来对第五伦附耳一番,讲述了他派人去董家后看到,还没来得及禀报的场景。
“董宣故里圉县,被赤眉洗劫,其宗族离散,如今住在陈留,臣派人去一看,全家依然在陋巷中,家中只有几斛大麦,一辆破车,家中无一奴仆,其妻还要亲自舂米。”
关东的吏治远不如关中,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尤其在陈留这种魏军刚接管的敌占区,官吏侵吞财产的事太多,且根本没法清查。董宣在定陶做官,就算赤眉抢了几遭,依然有油水,二千石的日子,居然过成这样?
“那董宣的俸禄呢?”
张鱼低声道:“要么用来救济宗族子弟,供彼辈上学,要么换了米粮,借给饥贫的乡里乡亲了。”
一听不是如莽朝官吏的假清廉,而是真的廉洁,第五伦只又看了董宣一眼,这一次,看得很深,心情复杂。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酷吏,也是一位两袖清风的清官,更是马援赞不绝口,极力希望第五伦留用的干才,人啊,真是复杂。
第五伦心中了然,给了张鱼一个眼神,让他说出自己不方便问的话。
张鱼领会,遂道:“前汉成帝时,江夏太守尹赏因残贼罪被免职后,没多久,因南山群盗起,又被任命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
“尹赏临死前,对其子说:大丈夫做官,因残贼罪被免官,事后皇帝回想,残贼能令盗贼大豪畏惧,多半会重新任用。而一旦因软弱失职而被免官,就会终身被废弃,而无再起用之机!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张鱼无礼地问道:“董少平,你决心杀赤眉俘虏时,是否也与尹赏,存了一样的念头呢?”
话音刚落,董宣就猛地抬头,直着脖子,瞪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张鱼。
“绣衣都尉此言,才是对董宣最大的羞辱!”
“也不必隐瞒,当时臣确实知道,按照律令,自己罪不至于死,此乃臣胆敢行事之倚仗。”
“但也仅此而已,既不求死,也不求功,臣只想着拖住赤眉偏师,尽职尽责,从未想过之后会如何。”
“臣无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知法犯法。古人云,祸莫大于杀已降,万人之血,足以让宣断子绝孙,岂会念着用它们,来染红自己的官帽缨带?”
“今大罪已铸成,万人已赴黄泉,再难挽回,而官职已撤,只愿求借钱帛,交完罚金,退于陇亩,与乡人归家,只等命丧之日,于黄泉受万人冤魂之恨,纵魂飞魄散,亦是宣自行取咎。”
如此一来,第五伦对董宣的了解,也算全面了。
他强毅劲直、案法治官,敢于决断。但应变能力较弱,面临一个电车难题时,就用了最笨的办法,若第五伦在定陶,当会有不同的处置,但你没法要求人人都智计百出。
“当是之时,若救火扬沸,刻不容缓。”
第五伦不会赞同董宣的手段,但也明白那时的处境。
“董少平。”第五伦遂道:“也不必去筹借了。”
“那一斤黄金,由予来借。”
第五伦肃然道:“赤眉已败,颍川郡初降服于予,官吏多有空缺,予欲以汝试任阳翟令,先扣两月俸禄来偿金,汝可愿意?”
区区县令,比先前跃升的太守可低了两级,董宣看着第五伦:“陛下,还愿用臣么?”
第五伦则道:“如今天下纷乱,颍川多盗贼及赤眉余党,祸乱百姓,阳翟多强宗大豪,趁机兼并虐民,非武健严酷之吏,焉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卿也不必回家了,直接去赴任,且记住,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这次,予希望你不仅能遏制盗贼、强宗,还能救阳翟万民于水火,可能做到?”
“臣定竭力而为!”
董宣犹豫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做好回家耕读的准备了,直到第五伦说出这句话后,才勉强应诺。
让内心焦躁与恐惧稍稍平复的办法,就是不停做事,千万别闲下来。
罚一人而三军震者,罚之。
用一人而万人惧者,用之。
道德评判被第五伦扔到了一边,对董宣的撤职和起用,都基于这两个原则,董宣现在自带煞气,颍川那些从战国秦汉起就盘踞的强宗大姓,谁敢在他们面前胡来试试?
但董宣在告辞前,却道:“陛下,臣还有一言,虽有越职之嫌,但仍不能不说。”
“听闻新帝王莽已到济阳。”
“然臣思索律令之中,并无现成条例,能对王莽加以处置。”
“县令犯法,太守、郡丞裁之;二千石犯法,州牧、廷尉裁之;三公犯法,天子裁之。”
“然王莽乃昔日天子,他的罪,当由谁来审判裁断?”
在照律宣课的董宣看来,这是颇为困难的事,他提的问题,也是魏国群臣最头疼的事。
和秦始皇处置六国君主、刘邦项羽处置秦王子婴还不同,第五伦过去与王莽是有君臣之份的。若魏国宣布新朝并非正统也就罢了,但第五伦为了宣扬“汉德已尽”,对新莽代汉,是加以承认的。
所以,谁来审判王莽?董宣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不配,或者说,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这资格。
哪怕第五伦作为新天子亲自审判裁断,在道德和理论上,仍有些说不过去,难免落下一个“成王败寇”的讽刺,有失公平。
这就使得问题愈发复杂,所以不少大臣,诸如耿纯等人,就提议不如效仿商汤流放夏桀,留王莽性命,而将他撵到“三危山”,也就是河西走廊去。
反正老家伙到了那也肯定死了,还能彰显第五伦的“仁慈”,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第五伦不打算这么敷衍,面对董宣的提醒,他只笑道:
“审判王莽的人,已经有人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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