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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 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方生
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
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
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
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
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
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
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方生摇了
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
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
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令狐冲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
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
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
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
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
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
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
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
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
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
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
是匕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
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
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
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
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几下急响
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
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
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
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响。
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
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
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
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
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
“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
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
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
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
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
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
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
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是上刺两剑都是风
清扬所授的剑招。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
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
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
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
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
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
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
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
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
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
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
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
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
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
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
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
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
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
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
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
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
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
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
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
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
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
“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
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
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
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
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
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
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
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
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
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
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
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
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
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
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
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
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
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
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
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
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
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
“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
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
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
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
说些甚么问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
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
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
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
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
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
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
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
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
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
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
身子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
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
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
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
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
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
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
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
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
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
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
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
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
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
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
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
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
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
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
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
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
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
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
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
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
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
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甚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
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
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
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
“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
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
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
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
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除肠。那姑娘道
:“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
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
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
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
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
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
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
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
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
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
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出嗤嗤之声
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
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
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
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
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
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我说将来
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
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
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
“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
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
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
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
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
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
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
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
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
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
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留在这荒
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将尸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
:“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跟着便听得
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
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
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
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
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
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
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
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
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
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
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
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
:“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
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
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坏
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
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
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为甚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
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计
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
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
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
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
她们的性子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事传
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
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
甚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
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
地的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我令
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
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只听祖千秋道:“
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快乐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华山派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
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
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
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
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
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令
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
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盈盈站起身来说
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
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
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
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
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
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
派门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
作声。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
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
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
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
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他正在胡思乱想
哪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
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却想:“令狐公
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
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
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
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
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
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
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
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
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
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
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
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甚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
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
话后身子颤站立不稳。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
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甚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
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甚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
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
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
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
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
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
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
“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听
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
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
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
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
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
了。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
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
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
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
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
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山涧之畔地处偏
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
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
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
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
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强笑道:
“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
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
便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