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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张骏尚以为到贾府凭吊,将面对群情汹涌的诘责大潮,他也做好了“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准备。然而事实上除了刚入府时贾破欲行行刺,却被叱卢万载轻松对付外,后面却沉寂如水,无一人出面诘问。没有预想中的场景,张骏心底反倒有些失落。
张骏并未在贾府停留太久,毕竟他身份特殊,贾氏子弟虽未诘难,但心中的仇恨却丝以毫未减。举丧期间,留滞无益。午后时分,他便告别了舅父贾摹。贾摹也未作挽留,倒是贾琀一直将他送到府门外,直到张骏登上了牛车,方挥手告别。
一路上,叱卢万载未发一言,从出府到吊灵,继而回府,他就像张骏的影子,除了那空手入白刃,从贾破手中夺刃的惊鸿一现。正是因为叱卢万载的陪伴,张骏才心有所恃,表现得从容冷静。
叱卢万载冷静寡言,不喜不怒,张骏与之搭话,也是有问才答,而且惜字如金。而张骏也不爱絮叨,片刻便冷了场,牛车上二人冷默不语,一路静听牛蹄声声。
车行到承佑门左近的北关大街与建福巷的转角处时,突地横向里奔出一列马车,这马儿跑得甚急,与张骏之牛车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撞在了一起。叱卢万载浑身筋肉便如上了发条般绷紧,一手紧握刀柄,一手将张骏护在了身后。
只听对方马车上有个妇人骂道:“哪处不长眼的狗才,竟撞我家娘子的车驾……噫,是姑爷家的牛车?”
经此动静,双方驭者都止住牛马,停了车来。
张骏掀起车帘,只见对方马车前站了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那马车珮饰豪华,车辙车辕上却是沙尘满布,显是跑了很远的路。车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麹”字。
那中年妇人看了一眼张骏,初时一惊,随即双眼一亮,道:“原来是表公子!”
车中一个娇濡的声音道:“秦阿母,发生何事了?”
那中年妇人道:“回阿女话,御师一个不察,我们撞上了琺姑奶奶家表公子车驾了!”
那车里人欣喜道:“是我大姑母府上的青马表弟么?”马车帘儿掀起,露出一张明媚的脸儿来。张骏见这人花信年华,作少妇装扮,散发着一股贵气,欣喜道:“原来是贾家二姊姊!”
原来,对面马车上的少女乃贾摹的次女贾融。贾摹有三女,长女贾欣,远嫁成纪李氏,次女贾融,嫁入西平麹氏,三女贾贺,尚待字闺中。
张骏认出对方身份,忙跳下牛车,叱卢万载也飞身跃下,与之形影不离。
那中年妇人姓秦,乃贾融的乳母,因贾融出嫁而随至西平,做了贾融的贴身嬷嬷。见张骏等人下车,忙道了万福。那贾融怀抱一个小孩儿,也下了马车。笑道:“果真是青马表弟,数载不见,比昔时又高壮许多也!尚订亲了否?”见张骏脸色微红,轻轻一笑,转过话题道,“姑母大人近来可好?”
张骏道:“承姊姊托问,母亲大人安好。前些时日还念着几位姊姊呢!”
贾融听后大为高兴,她生母早逝,昔日待字闺中时,与之最亲的便是这个嫁入张府的姑母。从心底便将贾夫人当成了生母一般,道:“请青马表弟转禀姑母大人,姊姊此番归宁,过得两三日便去拜望她老人家!”
在张骏与贾氏娘子攀谈之际,叱卢万载的眼如鹰隼,从对方诸人面目及服饰细节上一一扫过。
贾融的马车上共有五人,除贾融及怀抱孩儿,秦嬷嬷和一个随侍丫鬟外,还有一个赶车的驭者。
那驭夫是一个长得极为敦实的汉子,左颈处有一块淡淡的红斑,目光极为锐利,在叱卢万载鹰眼扫描的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张骏等几人。目光与叱卢万载一碰,立即收敛眼神,余光微微飘忽了一下。叱卢万载心中一动,立即牢牢锁住对方,一瞬也不稍离。
那贾融身材尚高,依后世而言,约有一米七五左右,仔细一看,眉目间隐与贾琀有些相似。说起来,张骏的相貌酷肖其母,而贾夫人与贾摹相貌相似,而贾琀与贾融又酷肖其父,张骏与贾融走在一起,姐弟之相比之贾琀更为明显。
贾融怀中还抱的那孩儿尚不足一岁,那孩子白白胖胖,天庭饱满。现在正醒着,却一点也是怕生,大概是对张骏脸上未消散的青紫吸引了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往他脸上瞧。
张骏在后世很喜欢小孩,少年时在家里,堂哥家的几个小孩子与他最亲,常像尾巴一样在他身后跑来跑去,被叔伯婶娘们称为“孩子王”。现在见这小孩长得可爱,便起了亲近之心,便道:“贾姊姊,可否让我来抱抱?”
贾融道:“我这镐儿可认生得紧呐,别人抱抱他便又蹬又哭,你可得小心了!”又轻声哄那小孩道,“麹镐儿,你表舅要抱抱你了,可得乖觉哦……”说着将孩子递交在他怀中,那小子居然不哭,伸出小胖手便去抓他被打肿的脸。
张骏侧脸闪了一下,笑道:“这小子,一点都不安分!”麹镐以为这个青花脸的人在跟他说话,不由格格大笑起来,那双小手抓闹得更欢了。
贾融微笑道:“镐儿与表弟挺有缘呢,日后你们舅甥多亲近亲近!”
旁边赶车的驭夫道:“少主母,时辰不早了,琚表舅新丧,莫误了时辰!”贾融随口说道:“休得急躁,我与自家表弟多日不见,说会子私话,能误得了几个时辰?”
那驭夫眼中精芒一闪,随后低顺着眉头,道:“少主母,亲家翁府上的规矩不可违,上车请走吧?”
贾融脸上怒起,但随即又忍了下来,道:“好罢!这姑臧城我自小长大,街头巷尾,隐道捷径稔熟得很,等下选一条捷径回去,误不了时辰的!”
张骏见那驭夫面色不豫,言语生硬,似乎没有做下人的恭卑姿态,心中颇觉奇怪。但他作为外人,对麹氏主仆姿态如何也不好理论,便道:“姊姊,琚郎少新丧,误不得时辰,改日请到敝府做客。”
贾融道:“青马表弟,真对不住了。改日姊姊再到贵府,看望姑母大人!”说罢抱过麹镐上了马车。在马车上,贾融轻轻掀起窗帘看着张骏,嘴角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不知何故,却是轻轻一叹,默然垂下了帘布。
张骏目注着贾家表姊的马车汽渐渐远去,忽觉这贾融的举止颇为奇怪。但奇在何处,却一时不得要领,待那马车消失于巷陌深处,方醒过神来,却见叱卢万载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贾家姊姊(驭夫)有些奇(古)怪!”
张骏和叱卢万载不约而同,说了这一句话,不过张骏所指是贾融,而叱卢万载言及的对象是那驭夫。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一突。
叱卢万载猛然跳上车辕,急切说道:“小郎君快上车,去牧府节堂!”夺过驭者缰绳亲自驾车。扬鞭一抽,那健壮青牛便甩开四蹄,急急往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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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承安门北,安昌北大街、,凉州州牧府邸。
一骑激跃奔腾,自泰武门穿街奔入。那骑者一身戎甲,背插三面小旗,策马连声高呼:“枹罕急报,闻者闪避!”街坊百姓闻声莫不向两旁闪避。信使策马直冲到牧府前的台陛之下,犹不收缰。府前守值双戟交错,“铿”然声响,将信使连人带马阻于阶前:“牧府节堂当前,不得擅闯!”
那信使这才猛收缰强,胯下座骑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待得后蹄连退数步后方才紧贴戟尖落地。那信使滚鞍落地,从怀中递出一封信函,急急道:“枹罕军情急报,请速呈大将军览阅!”言毕便昏了过去。
守值哨长从骑者手中接过信函,见火漆封口处贴有三支鸟羽,信函封面写着“马上飞递”四个朱砂大字,便顾不上昏厥倒地的信使,忙疾步奔入府内。
凉州牧府官邸为两厢格局,左厢为刺史节堂,右厢为大将军府,护羌校尉府与大将军合署理事。那哨长急匆匆冲到大将军府前,正碰上走出府来的参军陈珍,忙高叫道:“陈参军,枹罕急报!”
陈珍接过信函,匆匆验看了一下火漆真伪,旋即一路小跑至左厢刺史府节堂,交与左长史氾祎。
牧府节堂内,张茂正与别驾吴绍、主簿马鲂等牧府属僚商议张掖等郡旱饥之事。
别驾吴绍四十许,中等身材,头戴白色笼冠,蓄三络长须,显得清秀儒雅,徐徐道:“自四月始,张掖郡之永平、删丹诸县滴露未降,少有收成;六月中,武兴郡之宣威县境遭遇风灾,如龙卷野,房舍塌溃、牛蓄刮佚无算。永平县令宗庆、删丹县令王骘皆上表求平利贷民粮粟二万石,又请以工代赈,修缮沟渠以引水;宣威县令田斌上表租育牲蓄,拨以棉粮一万五千石,以备冬时……”
张茂道:“凉州寒凉,天灾交侵,百姓逢不遇之患,殆由庶事有缺,茂之过矣!宗庆、王骘、田斌体恤民情,察识民苦,当作褒奖。所呈之表,一应批复!”
马主簿道:“明公洞察苍生疾苦,乃凉州百姓之福矣!然凉州存粮本为河湟兵戊所需,若挪作他用,兵需不足,恐将引起激变,明公当三思啊!”这马主簿脸庞略长,双眉下撇,时时给人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张茂摇头道:“武公曾告诫我等,当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茂摄政凉州,当以民情为重,解民以倒悬为摄政之本,此事就此定了,无需再议!”
张茂雅能断事,一旦定论,断无反覆之理。吴绍、马鲂听罢,微微一叹。但还是立即动手起草钧令。
正在此时,氾祎疾步跨入牧府节堂,大声说道:“明公,枹罕军情急报!!”
张茂接过这封粘了三支鸟羽的急件,拆信一览,脸色立变,猛然站立,急令道:“著令司马、长史、军咨祭酒、参军等掾官曹佐即刻至府堂参议!”
张茂每说一句,马鲂便在文案上记录一句,随着钧令下达,牧府令官策骑四出,奔向姑臧城各处属官府邸。
建兴十年七月初二日未时下刻,姑臧城牧府节堂内僚属齐聚。凉州刺史张茂跪坐主位、别驾吴绍、太府主簿马鲂、少府司马阴澹、左长史氾祎、右长史马谟、军咨祭酒索孚、参军马岌、扬烈将军宋辑、中护军阴充、武威郡太守傅敞等一班文武属僚分坐两行,人人脸色凝重,节堂内沉寂如水。
枹罕驿卒送抵的军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窃据关中的屠各匈奴赵国酋首刘曜,攻陷了陇西重镇南安后,兵锋西指。刘曜军连克凉州河东的七处戍所,前锋已兵临洮水,与凉州之河东重镇临洮、狄道一线隔水相峙!
枹罕以西,是凉州重镇金城,而金城西北,越过洪池岭,便是凉州治所姑臧城!凉州,已是风雨欲来了!